2018年10月28日 星期日

牙痛

從小為牙痛所苦,第一次拔牙記不得幾歲,父親拿著他做水電的老虎鉗親自操刀,拔完牙還有一個儀式,把拔下來的牙齒丟到屋頂瓦片上,據說這樣新牙齒才會長得正。小時候喜歡吃糖果,等到牙齒痛被帶去看牙醫往往要拔牙或做根管治療,那些恐怖的經驗盤踞在腦海,揮之不去。


國中熱衷籃球,鬆動的門牙被一個塊頭比我大一倍的同學撞倒在地,沒有多久兩顆門牙脫落,從此活動假牙成為我的個人配件之一。爸媽常笑我不好好刷牙,年紀小小就戴假牙,老了怎麼辦喔。國高中總是有好奇的同學打量我的活動假牙,甚至要我拿下來展示給他們看。活動假牙用久了會鬆動,有時候講話不小心脫落含在口裡,有一次喝水竟然掉下來卡在嘴巴裡。大學畢業工作不久外派杜拜,媽媽建議我出國前換成固定牙套,免得人在國外,萬一活動假牙掉了很麻煩。

第一次做成固定牙套,飄洋過海飛到中東,沒想到幾個禮拜就痛了起來,不知忍了多久,好不容易挨到過年返台休假才去找鄰居推薦的牙醫重做。第二次很成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牙套角度跟原本牙齒有些微不同,適應了很長一段時間,這麼多年過去了,倒也相安無事。

一個月前猷週末回家,一上車就發現他咳嗽,他抱著弟弟,很警覺的說希望不要傳染給他。幾天後,弟弟開始咳嗽發燒,帶去看醫生,扁桃腺發炎,初步排除不是A型流感,停課一個禮拜在家。接下來換妹妹咳嗽發燒,剛好班上兩位同學A型流感停課,又是一個禮拜在家。弟弟妹妹發燒退了,快要好了,換成老婆嚴重咳嗽,喉嚨痛得厲害,連水都喝不下去。最後,輪到我也發燒了,醫生看了我的喉嚨說,從來沒有看過有人喉嚨這麼紅腫,一定很痛吧?我說不會啊。總計一家六口,除了Nu神奇的倖免於難,只有輕微咳了幾次,五個人在三個禮拜內掛病號,前所未有。


醫生給我比較強的抗生素,聽他的話吃了六天的藥,眼看猷德國第三接待家庭就要來台,自覺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老婆的喉嚨劇痛一直沒有改善,聽朋友說摘兩片左手香配著蜂蜜咀嚼吞下去很有效,趕緊開車回汐止跟岳母拿了幾束回來種在窗台外面。我先採了兩葉試吃,隔了半小時確定沒事才給她服用,沒想到當天晚上我咳得非常厲害,咳出很多深色的痰,從來沒有這樣。接下來兩天還在咳嗽,隔天早上我就和猷去機場接機。

接待外國友人很有經驗了,不管是以前接待外國客戶,每一季與亞太主管開會、安排行程,或是舉辦兩三百人的國際會議,都難不倒我。這次Petra他們一家三口風僕塵塵來訪,而且是第一次來台灣,我們特別慎重以待。一方面感謝他們照顧猷三個多月,一方面覺得他們專程遠道而來,如果換作我們,可能沒有這樣的動力到我們接待過的國外小孩家探望,這一定是有很深的緣份促成此事。我們開家庭會議討論行程安排,用了兩個禮拜時間現場探勘,確定安排的景點餐廳都沒有問題,基本上是用迎接外國大使的心情來準備接待他們。

到機場路上,猷和我都還有點微咳。平日如有感冒咳嗽,在台灣戴口罩不足為奇,但是在德國只有生重病的人才會戴口罩走在街上,如果我們兩個戴著口罩接他們,可能會把他們嚇壞了。我們討論之後,決定以最自然的方式迎接他們,盡量忍住不要在他們前面咳嗽,然而有時候還是按耐不住,尤其是開口多說幾句話。猷星期一必須返校上課,我負責每天早晚接送接待,不可能不說話。加上那個禮拜還要到學校授課,先前答應擔任一個新創教育創業競賽的評審,必須出席。多虧就讀輔大德文的Jerry拔刀相助,但是兩地奔波,咳嗽未癒,身體的不適到什麼程度只有自己知道。


他們一家人都非常好相處,一見如故,彷彿前世已經相識。白天談笑風生,細數台北的一切,好像親人自遠方來,一點也不覺得疲憊。可是一到夜晚回到家,開始頭痛,咳嗽不已,洗完澡倒頭就睡。每天吃四包中藥,兩顆普拿疼撐著。前一秒鐘吃著火鍋,講笑話,下一秒鐘就頭痛起來,輕聲跟服務員要普拿疼,她說只有經痛的藥,只要能止痛什麼藥都可以。朋友說從照片上來看,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我有微恙,這就是專業。中午飯後在他們前面我不忌諱拿出中藥包吃,他們非常好奇,吃完藥他們把中藥包拿過去聞一聞,還用手指沾了一些粉末放在嘴裡嘗試中藥的味道,我問味道如何?Thomas回說:It tastes good. 味道不錯,我給你一包嚐嚐,他連忙說不用了,謝謝。這一個禮拜,就在幽默輕鬆的氣氛中度過,現在想起來,雖然過程中因為生病不適每天活動一結束就感到勞累,但是看著照片回憶與他們在一起的種種,還是回味無窮。

一個禮拜時間過得很快,週六一早天還沒亮就送他們去機場,我們的生活回到了常軌。那幾天感到牙齒有些不適,以為是因為連續幾天的疲憊,休息即可恢復,沒想到次日疼痛的感覺變本加厲,連吃水果喝水漱口都會感到不可忽視的痛。即使靜坐疼痛感還是揮之不去,心想不處理應該是不會自然好,決定第二天去我們家附近的牙醫看看。

過去看牙醫是家常便飯,一年總要去個幾次,除了在台灣看牙齒,杜拜、紐西蘭、土耳其、中國大陸,我都有看牙醫的經驗。曾經以為一口爛牙是因為小時候愛吃糖,沒有好好刷牙。退休離開職場之初,身體微妙地起了一些反應,早上起床右腳一踏在地上就疼痛難耐,有時候久坐也會。後背腰部右側時常酸痛,猜想是以前搬重物不慎的舊傷。以前上班的時候隔一段時間就會落枕,甚至會痛到無法起床,那種感覺像是癱瘓似的,完全動彈不得,老婆必須很用力扶我才起得來,想起來還是有點心有餘悸。退休後時間比以前多,每天去復健科,還去針灸,幾個月下來,沒有辦法根治。因緣際會陪老婆上瑜伽、聽佛法,心情放輕鬆,這些問題竟然逐漸不藥而癒,腳不痛了、腰不酸了,也不會落枕了,唯獨牙齒舊態復萌。


兩年多沒有看牙醫,住家附近這間牙醫診所看了十幾年,生意愈做愈大。原本的牙醫師現在是院長,非常忙碌,約不到他的診。我的問題也許只要簡單處理就好了,沒有指定醫師。到了診所助理一口氣幫我拍了6張X光,幫我看牙齒的醫師是牙周病專科,她把重點放在這個問題上,提醒我兩年來選擇放下,沒有定期回診,現在問題愈來愈嚴重。她幫我一側洗牙之後,開心的發現與我相處多年的牙套其中一支牙齒發炎,跟我說治療過程比較複雜,必須把牙套拆掉才能處理,建議我找院長處理。給我開了止痛藥和抗生素,請助理跟我說明。助理解釋得很清楚,我大致了解這次牙痛的狀況。

到了晚上牙齒還是隱隱作痛,必須依賴止痛藥才能入眠。記憶裡我一直很能忍痛,以前看牙齒醫師開給我的止痛藥都沒有吃,但是這一次牙痛竟然每隔四小時就要吃一次止痛藥。院長約診在兩個禮拜之後,我想應該撐不了這麼久,老婆看我這麼不舒服,體貼的把她跟另外一位牙醫師約好的時間讓給我,時間一下子提早到兩天後可以看診。在這個狀況下,還要到學校授課,出席一個新創公司的策略會議,擔任facilitator。在台上說話,一時就會忘記牙痛,可是一停下來,疼痛的感覺像海浪拍擊一樣,一陣一陣而來。當天晚上我已經忍無可忍,吃止痛藥也阻擋不了時而劇烈的疼痛,一度想到木柵找哥哥幫忙,可是時間已經很晚,後續治療過程可能會大費周章,所費不貲,擔心會麻煩他,就再忍耐一個晚上。

躺在床上疼痛的感覺跟隨著心跳排山倒海而來,這樣的痛,之前有一次經驗是在蘇州第二人民醫院看牙齒。牙醫師一看我張口就說:「哎呦,你年紀還不到四十,怎麼牙齒看起來已經五十幾歲了?」說得我好尷尬。做完治療隔天出差坐飛機到廣州,起飛後沒有多久牙齒劇痛,可能是因為座艙壓力以及根管治療沒有做完的原因,疼痛難耐。跟空服員要了兩顆止痛藥還是抵擋不住那種疼痛,像是一把刀插在我的嘴巴裡面,一整個爆發。我痛到有點意識不清,直嚷嚷要請機長緊急降落,旁邊律師同事一直安撫我,那兩個多小時像是兩萬年一樣漫長,一下飛機搭出租車從白雲機場直衝廣州第一人民醫院。我是怎麼坐上治療台的已經記不清楚,只記得牙醫師把牙齒鑽洞打開的那一剎那,我的牙痛就消失了。都還沒封起來,有人通知他中午開會他就走開了,整個診間就剩下我和那只開口的牙齒坐在那裡,那個畫面到現在還記得。


這一次的痛,就是那種痛。半夜三點起來吃了兩顆止痛藥,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下午約診的時間,坐在牙醫治療台上,我完全信任老婆的牙醫師,想到再過半個小時就會不痛了,我的心情很輕鬆。有朋友聽說我牙痛,問我會不會焦慮,我說不會啊,就是很痛,痛到都沒辦法思考了,哪有精神體力想別的。牙醫師非常溫柔細心,動作敏捷,她只看了一張全口X片,判斷必須直接從牙套背後鑽孔,長驅而入,很精準的一下子就找到神經孔,謙虛的說真是運氣好。原本痛到整個臉龐都熾熱感,分不清是上面還是下面哪一顆牙齒痛,一個小時後麻藥減退,浪潮般的疼痛感消失殆盡,不用吃任何止痛藥。當下真心覺得,吳醫師是我的救命恩人。

為什麼痛的感覺會如此強烈?古代的人或居住在深山大草原的部落,沒有先進的醫學技術,如果碰到像我這樣的牙痛,如何自處?人類是少數或是唯一的動物,身體的痛與心理的痛會交錯影響。這一次的痛,我明白自己只是一個凡夫俗子,做不到身心分離,無法用心安住,忘記身體的痛。很多年前看過一本美國神經外科醫師寫的書:「聽疼痛說話」,了解疼痛感是生物與生俱來的防衛機制,因為神經會傳輸信號給大腦感覺到痛,所以會學習遠離危險的東西,例如用手觸碰火會刺痛,所以會避免燒傷。那麼牙痛的學習機制是什麼?牙醫師再三交代一定要好好睡覺,非常關鍵的一個晚上。原來牙齒好不好是一個人精氣神的表現,就像樹的年輪,獸醫師用狗狗的牙齒判斷年齡是有道理的。

牙痛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那麼心痛呢?有人身心俱疲,苦不堪言,甚至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或是傷害別人,是怎麼樣的痛才會那樣?牙痛的時候想到媽媽過世前幾周跟我反應背部很痛,無法翻身,當時我依照她反應疼痛的程度,自以為是的判斷是否有必要給她止痛藥,當時的我,沒有真正體會到她的痛。老婆說她手術前頭痛到普拿疼完全無效,強烈的痛,就像有人從後面上方拉扯她的頭,難以忍受,當時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痛。最痛的痛是產痛吧?她四次剖腹產,肚子一次又一次用刀子劃開,除了我,生產那一刻最掛念心痛的應該是岳父岳母。


十幾年前醫生判定我的牙齒已經五十幾歲了,經過這兩年休養生息,感覺好像是應該有的年紀,但是就像拔掉的牙齒一樣,回不去了。人從一出生就註定往老病死的方向前進,既然殊途同歸,每個人這一趟人生旅程一定有它的目的。如果有人癌症可以靜心不藥而癒,牙痛是一種發炎現象,應該也可以做到把心靜下來,透過身體休息的機制,讓它痊癒。人生有很多種痛,弟弟重重跌了一跤,放聲大哭,看那個樣子一定很痛,大聲哭過了,只不過一兩分鐘他就忘記楚痛,繼續爬上爬下、活蹦亂跳。如果是我們大人,除了身體疼痛,還會擔心很多事情,是不是骨頭裂開,腿斷了,明天不能上班怎麼辦?讓痛的感覺加劇,身與心的感受糾纏在一起。人生至痛,莫過於生離死別,妻離子散,鰥寡孤獨。如果面臨人生的痛,都能夠安心自處,那才是真自在。

Thomas一家來台期間,看他不時拿起電話,跟遠在德國的父親通話。雖然我聽不懂德語,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到他的真摯,感受到他們親子之間的親密。原來在他來台灣前不久,醫生宣布他的父親癌末只剩下一個月的生命。過去幾個月因為照顧父親,加上工作的壓力,身心勞累,身體出現了警訊,他的醫生建議他務必要放下一切,履行到台灣度假的計劃。換作一般台灣世俗的價值觀,很多人都做不到吧?在德國老人臨終前大多在家裡,親人圍繞。他父親生病,兒子留在德國在旁服侍,隨時與他保持聯繫,還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定時來家裡照料,減輕他的疼痛。媽媽過世前住院,幾次醫師宣布病危,建議我們把她轉到安寧病房,拿掉所有不必要的治療,減輕身體的負擔。同樣的情況來來回回好幾次,這是一個多麼掙扎的決定。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媽媽的安寧照顧應該可以提早幾個禮拜,減少痛苦,但是當下結果誰也改變不了。

牙痛的時候,對外界的記憶好像模糊了,牙痛風暴之後,雨過天晴。弟弟妹妹在旁嬉鬧,童稚的笑聲、哭聲、尖叫聲,此起彼落,一切都清晰起來,彷彿我又回到人世間。弟弟已經聽得懂我們大部份的話,能用主詞加動詞、受詞來表達。這個時候的他,說話似懂非懂,是集天使與魔鬼於一身的超萌期。上一分鐘讓我們開心的笑,覺得人生很幸福,下一分鐘完全一個皮皮樣,像脫韁的野馬,暴走失控,讓我們很想要哭,感嘆人生為什麼會這樣。老婆說,如果四個孩子都是像弟弟妹妹一樣大,她一定會很厭世。這次的牙痛,讓我痛不欲生,如果她說的是真的,我明白那種感覺。


問弟弟誰幫你洗澡,他馬上大聲回答:「爸爸」。誰幫你刷牙?還是中氣十足的回答:「爸爸」。全世界你最愛誰?他的回答還是「爸爸」。妹妹吃醋拉著我說:「爸爸,你問我、你問我」,媽媽在旁邊看了好氣又好笑。用手機把他們的笑容錄影下來,看了一遍又一遍,會讓我暫時忘記牙痛。妹妹說如果我不陪她刷牙洗臉,等我老了她就不幫我找報紙了,我說妹妹,什麼時候妳看過爸爸看報紙?我們家十幾年來都沒有報紙和電視。在妹妹心中,什麼是爸爸媽媽的老?曾經以為老了,有一天我們走了,孩子會懷念我們才是為人父母的意義,其實,連懷念也不必期待吧。伴隨著這些點點滴滴,儘管快兩歲大的弟弟經常半夜醒來要媽媽,吵得我們不得安寧,一覺到天亮成為一種奢求。妹妹慢吞吞的吃飯吃到快睡著,要不然就是很番想睡覺哭鬧時常令人沈不住氣。但是看著他們在草地上盡情奔跑的樣子,跟我們有很多的親親抱抱,在這個年紀養小小孩還是有很多的樂趣。

跟Thomas聊到,台灣這陣子有許多坐遊輪環遊世界的行程。有一段時間我們認真的盤算,想把兩隻大的留在台灣,讓他們自力更生,把兩隻小的帶在身邊,或是托給岳母,夫妻倆環遊世界。我說費用也還好,如果人生難得一趟環遊世界回來,一定很值得。德國人的收入與生活水準比台灣高出很多,他一聽直說好貴,他說不能想像這樣的花費,他負擔不起。我跟他說人生最貴的不是金錢,而是時間,因為絕大部份的人無法放下一切,花105天的時間環遊世界。時間,才是全世界最貴的東西,不是嗎?如果我們只剩三個月的生命,不管付出多大一筆錢,也無法跟上帝再買三個月的生命吧?想到要帶兩隻小的環遊世界,想到茫茫大海,在大船上可能會牙痛,還是乖乖的留在陸地上,算了吧,等到哪天我練到牙痛不是痛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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