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Yay! 四天連假終於結束了！」一早興奮地從馬桶上跳了起來。以前上班像拼命三郎，晝夜不分，總是期待假日能夠好好休息，但是連假如果超過三天又想著回去上班。按照我的年資，一年特休可以請30天假，因為責任感使然，每年頂多休假3～5天，甚至有幾年沒請任何特休，統統都送給公司了。這次十月連假，除了跟朋友聚餐，只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拍全家福。假日一結束，想到弟弟妹妹要上學，比他們還開心。

說起這個全家福，是老婆一手精心策劃的家庭重要活動之一。原本兩年前就應該拍好了，哪知道在拍攝前幾個禮拜我勇敢嘗試我們家附近新開的百元快剪，理髮師下刀前我再三交待只要修一下旁邊和後面，前面和上面不要剪，不知道是不是我沒有說清楚，還是她沒聽清楚，三兩下就把我原本稀疏的頭髮修理得跟平頭一樣。她不知道我的頭髮寸土寸金，一絲都不能放棄，這一剪得花一年時間才長得回來。剪完頭髮一兩個月還有人問我是不是剛剪頭髮，就知道當時狀況有多慘烈了。於是拍全家福一事首度延期。

去年三月底老婆發現第四度懷孕，雖說大肚子的女人很美，這樣拍全家福也不錯，可是以後弟弟長大一定會跟妹妹一樣一直唸為什麼全家福照片裡面沒有他。為了畢其功於一役，索性再延期一次，等弟弟生下來一家六口再來拍全家福。這樣一年又過去了，這是第二次延期。

第三次延期是因為老婆生病開刀，等她身體恢復得差不多，好不容易敲了一個黃道吉日，沒想到答應擔任獨董的公司臨時召開董事會，不得已再延期一次。年底前可以選擇的日期不多，剛剛好就落在十月連假的其中一天。她千交待萬交代，全家任何一個人當天不能再安排任何活動。

拍全家福這一天微雨，秋意漸涼，一家人早餐後浩浩蕩蕩出發。整個拍攝時間預計要5個小時，這麼長的時間要維持全家笑容滿面，平日家庭和睦的功夫得做好才行。拍攝前造型師一一為我們打扮，老婆和妹妹的時間花得最長，根本就是新娘子的規格。老婆化妝後彷彿回到結婚前我們拍婚紗照的樣子，一身白紗，說有多美就有多美。妹妹把髮髻做起來，擦了淡淡的口紅，穿上媽媽為她挑選的白色禮服、高跟鞋，根本像一個待出嫁的小公主，嘴巴笑得合不攏。雖然是第二次拍全家福，這次我才明白它對女人的意義。

輪到我了，造型師問我有沒有特殊要求，我說沒什麼心願，就是希望頭髮看起來多一點就可以了。兩位造型師聽懂了我的意思，該噴該抹的全部派上用場，梳妝後請我戴眼鏡照鏡子確認OK嗎，我說不用看了，自然就是美。還有一個心願就是選一個適合我年紀的眼鏡，戴原本的眼鏡會反光，無法修圖，必須配合攝影師換成他們提供的無鏡片眼鏡。曾經有學生建議我改戴黑框眼鏡，看起來比較年輕，暑假計劃跟老婆配一副一模一樣的情侶眼鏡框，可是一直沒有去。這次趁著拍全家福，挑了一只黑框眼鏡，問了老婆、猷和Nu三個人的意見，一致選了一個看起來比較年輕的鏡框，我的部分大功告成。

攝影師非常專業，很懂得帶小朋友，妹妹在他的三言兩語之下，完全配合。即使後來有點倦容連我都有點安撫不下來，攝影師跟妹妹咬咬耳朵，拿起相機汪汪汪學狗叫聲，妹妹一下子注意力又回來，開懷的笑了起來，真是厲害！誰說經濟不景氣呢？這幾年婚紗攝影競爭得很厲害，這家攝影工作室轉型專門拍攝全家福，頗有名氣，前來拍攝的客人一組一組的絡繹不絕，其來有自。每個工作人員都非常專業，兩位攝影助理隨時機動配合攝影師，手上一人一個玩具，就是為了吸引小孩看著攝影師的鏡頭。每個員工都很熱情，熱愛工作，生意愈來愈好。做小孩子的生意永遠不會被淘汰，這樣的公司如果可以投資我一定報名。

中午休息熱心的工作人員幫我們準備便當，我抱著弟弟在攝影棚東逛西逛，讓老婆先慢慢吃。這個時候隔壁來了一對年輕夫妻，帶著一位兩歲的小男孩來拍全家福。工作人員鉅細靡遺跟他們解釋注意事項，說明的差不多了，這位小男孩可能按耐不住，鬧了起來。年輕媽媽冷不防地從他背後狠狠地抽打一下，我們幾個坐在後面吃便當不由自主抬起頭來看發生什麼事，聽見這位媽媽正在罵她的孩子：「你在幹什麼啊！這是什麼場合你在吃糖果！」轉過頭來很兇的對她先生說：「你是不長眼喔？這個時候給他吃東西！」這位看起來很老實的先生回說：「他說他肚子餓想吃東西啊」。這位年輕媽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大聲的說：「他叫你拿東西給他吃，你就拿東西給他吃，他叫你去死你要不要去死？」老婆和我都嚇了一跳。

原本就已經鬧烘烘的攝影棚，加上這位兩歲小男孩的哭聲，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在儲物櫃前面看到這位爸爸壯碩的背影，一語不發。我想每一個家庭來到這裡不是為了拍全家福，給全家人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嗎？為什麼這家人會充滿暴戾之氣呢。年輕媽媽還在氣呼呼的大聲吼著小男孩：「過來！」小男孩有點怯弱的往前碎步，這個時候我們的攝影師來招呼我們下午開拍了。

晚餐時這個影像揮之不去，老婆說很多媽媽忙碌一整天照顧小孩，家裡有很多瑣碎的事心煩，她能夠理解為什麼這位年輕的媽媽會脾氣那麼大。她說化妝的時候造型師跟她聊了很多，在攝影棚他們看到很多家庭與夫妻百態，剛才的情況還不是最慘的。我說這對夫妻之間造了口業，如果這一世沒有修好，來世還要再見。我們看到了如果心情受了影響，他們的業力就會到我們身上。

說著說著，大家都吃完飯了，就剩妹妹一個人還在餐桌上，永遠細嚼慢嚥，吃不到幾口飯，一下子起來上廁所，一下子要看書畫畫，做這做那的。老婆看到妹妹吃飯又不專心，眼看就要罵人了，我看在眼裏趕緊說讓我來處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妹妹碗裡的四顆水餃非常緩慢地減少中，我坐在旁邊，不時看著老婆的臉色，督促妹妹回到座位。眼看一個小時就要過去了，還有一個水餃躺在碗裡，老婆終於忍不住了，在書房一邊顧著弟弟，隔著玻璃窗每隔一兩分鐘就唸妹妹，叫她含著水餃的嘴巴動起來。

最後一顆水餃咬了一口，妹妹說她吃不下，這時家裡的氣氛就像外面下著雨的天氣一樣，陰暗起來。我看必須趕快結束，就跟妹妹說妳再不好好吃，爸爸就要把碗收起來，等一下肚子餓沒有東西吃，也不能吃餅乾。自從前陣子妹妹肚子痛住院多天，我就顧及她的胃口，不想勉強她吃晚餐。

但是老婆在旁看了不以為然，從書房跳了出來，拉著妹妹的手硬要她吃完。當時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護著妹妹，一股腦把剩下的半顆水餃給吞下去了。家裡一下子就像打雷一樣，我們兩個在孩子前面吵了起來，你一聲我一聲，互不相讓，什麼氣話都說出來了，老婆說妹妹被我寵壞了，我說不吃飯就把碗筷收起來不是妳說的嘛。猷在旁邊一句接著一句說，你們不要大聲，有什麼事好好溝通嘛。Nu說：「哥，你不要再講了，讓爸爸媽媽自己溝通。」

當天晚上老婆就帶著弟弟睡在書房。第二天一早我開車送猷到松山機場坐公車回學校，一路上沒有說什麼，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回到家時間還早，想到妹妹這兩天照著三餐提醒我們學校的親子共遊學習單，像是唐三藏對孫悟空唸著咒語一樣，老師說老師說個不停，要爸爸媽媽帶她去內湖運動公園拍照。趁著早上無風無雨，帶她去拍照交作業。依照她循規蹈矩的個性，將來妹妹的學校作業是最不需要我們操心的吧。

10點趕回來，她在客廳顧著弟弟和妹妹，我一個人在書房。快要中午準備張羅午餐，我到Nu房間跟他說，你去問媽媽要不要幫她買便當，其實老婆就在幾公尺之遙，應該聽得到。Nu說爸你自己去講啊，你要把握跟媽媽和好的機會，我說兒子啊，這個時候去跟媽媽說，她一定不要我買午餐給她，還是你去說吧。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還在氣頭上，斬釘截鐵的說不要。

到了晚上，我大顯身手，使出渾身解數，煮了三碗充滿愛心的「香蔥苦茶油拌香菇醬手工寬麵」，Nu吃得津津有味，三兩下吃完還問有沒有食譜，用什麼油煮的。妹妹也很捧場，一口接一口，呼嚕呼嚕面不改色吃了一大碗。老婆說她不餓，還是不吃。晚餐後我把桌面收拾乾淨、洗好碗，抱著弟弟把他哄睡，回頭跟妹妹在書房玩。這個時候她洗好澡出來，我一個念頭閃過跑到儲藏室拿起白色吉他回到書房，跟妹妹說：「妹妹，妳去跟媽媽說我要唱一首歌給她聽」。其實她就在三公尺外，此時此刻正躺在客廳躺椅上漫不經心的翻著書。C大調琴弦一撥，我用充滿磁性真摯情感的歌聲唱起第一首歌：「想妳」。

作詞作曲：趙樹齡

偶然地與妳相遇 在那難忘季節裡
心靈上充滿了妳 不覺秋的涼意
我是多麼想妳 妳可不要忘記
我是多麼想妳 妳可不要忘記

往日的甜蜜回憶 總是清晰的妳
匆匆的一年又去 依舊思念著妳
我是多麼想妳 妳可不要忘記
我是多麼想妳 妳可不要忘記

唱完第一首歌，妹妹鼓掌。我拎著一把吉他把陣地移到客廳，把歌譜架好，老婆嘟著嘴不理我，一起身坐到沙發上摺起衣服。我回頭匍匐前進轉身看著她，深情款款唱起第二首歌「月亮代表我的心」。這是當年跟她求婚時唱的歌，也是以前我在公司不論大小場合，尾牙喜慶，唯一指定的成名曲。這個時候我自信的以為，她再怎麼氣我，這下子也會被我的歌聲融化吧。還沒唱完她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馬上又扳起臉孔，她說這次真的很嚴重，一個禮拜不跟你說話了！話剛講完，弟弟在房間睡醒哭了起來，一溜煙她就跑開了。

我那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拿起吉他，盤腿坐在房間門口。雖然房間裏沒有開燈，想像老婆深情的看著我，一首接著一首校園情歌出籠，看她還有沒有招架之力。一口氣唱了10首歌：「如果」、「愛的真諦」、「牽掛」、「寄語白雲」、「外婆的澎湖灣」、「月琴」、「鄉間的小路」、「陽光和小雨」。妹妹很捧場每一首都掌聲鼓勵，弟弟這時完全清醒了，充滿好奇心爬到了床頭，探頭探腦遠遠盯著我看，好像搖著尾巴，晃著頭心裡想這個發著美妙聲音的東西是什麼啊。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爬，爬到床下，緩緩地靠近我。一轉身用屁股對著我搖啊搖，像是一個相撲選手似的，先抬起右腿晃幾下，再抬起左腿晃幾下，看看能不能碰到吉他，試探一下這個是什麼東東。我低頭瞄一下歌詞，他已經正襟危坐，距離我只有不到十公分。接下來我每唱一首歌，他就笑瞇瞇的拍拍手。弟弟這些好笑的舉動好像故意表演給媽媽看的，老婆笑得很開心，我看機會難得，就往她身上靠過去，在她耳邊輕聲細語的說，要不是黎醫師再三勸我們，老五就要來投胎了。

她語氣稍緩重申說這次真的很嚴重，一個禮拜不跟我說話。我馬上認錯，請她原諒，千不該萬不該在孩子前面跟她大小聲，簡直是不想活了。我跟她解釋我的顧慮是之前妹妹肚子痛住院，也許以前我們給她太多無形的壓力，讓她消化不良，食慾不好。我們不是說好要在家裡塑造一個沒有壓力的環境，讓孩子喜歡待在家裏，喜歡回家？

對一個不到5歲的孩子來說，吃飯和做其他所有的事情，上廁所、看書、畫畫、跟爸爸媽媽說話，整個時間是一個連續的動作，無須分割。想起去年住在我們家三個月的丹麥交換學生Asger說的，他們一家人每天花最多的時間就是在一起晚餐聊天，一天至少兩個小時。相較之下，是不是妹妹這樣才是原始正常的？而我們大人總是心太急，三兩口囫圇吞棗十幾分鐘把飯吃完就離席了，要不邊吃飯邊滑手機，心不在焉。

回想我小時候不也是這樣？每次吃飯都很不情願坐在餐桌前面，不是被爸媽留在餐廳一個人孤零零地埋頭吃飯，就是碗筷被收走，再說肚子餓也沒得吃了。妹妹的行為讓我思考，一家人在一起晚餐，能不能輕輕鬆鬆玩在一起，沒有時間壓力，成為一件快樂又期待的事？

我們要求妹妹好好吃飯，是真正為她好，還是為了展現我們大人的權威，用壓力讓孩子屈服聽話？我知道餐桌上的規矩很重要，要耐住性子陪這個年紀的孩子把飯好好吃完很不容易，很多時候我自己也做不到。我想，要當一個好爸爸、好媽媽，就從耐心陪孩子吃飯開始。

以前兩隻大的我沒有足夠的時間陪他們，有時候一下班就看到他們站在廁所裡端著一個碗吃飯。我曾經對妹妹依樣畫葫蘆，有用嗎？沒有用，每個孩子的個性和氣質都不一樣，對哥哥有效的教養方式不一定對妹妹合適。我跟老婆說，妹妹就交給我吧，以後弟弟保鮮期過了，開始調皮，也交給我，妳就不要生氣了。她一邊聽我說，嘴巴對著我唸：「看你還要ㄍㄧㄥ多久，你千不該萬不該知道我當時已經在氣頭上了，還敢跟我嗆起來。」說的真是有道理，那敢反駁，千錯萬錯當然是我的錯。

有朋友聽到問我們，你們也會吵架喔，當然，哪一對夫妻不會吵架？吵架的時候，兩個人氣得說星期五不要去挑片了。以前常常跟老婆說要拍全家福我來就好了，幹嘛花這個錢，可是這麼多年來，雖然家人的照片多達幾萬張，作為一個長期掌鏡的家庭攝影師，我這個爸爸常常缺席在鏡頭之外，不無遺憾。這次大費周章全家出動拍全家福，拿掉五六百度的近視眼鏡，老實說最後會拍得怎麼樣我也不知道。6年前拍全家福，很多細節和過程都不記得了，只知道配合老婆，讓她如願，拍攝的結果不甚滿意，總覺得我被拍老了，四十幾歲被拍成五十歲大叔，這張全家福照片一直放在餐桌旁最顯著的位置。有了前車之鑑，這次沒有什麼期待，只希望頭髮看起來多一點。

拍照時猷和Nu問我們這要多少錢，我們稍微解釋一下，說最後價格還是得看我們挑多少張照片而定。到現場挑片前把價目表轉給猷和Nu看，猷說真是坑錢啊，是啊，乍看之下真的很貴，有時候貴就是便宜，因為很有價值。以單張沖洗費來算，不便宜，可是論攝影師的工時與智慧財產權，一張一張家人的照片在我們用刪去法，來來回回精挑細選之下，實在一張也刪不去了，每一張都值得。尤其是全家合照，在我眼裏不管拍得好不好一張都刪不得。

小時候拍照是一件奢侈的事，從小到大，父母跟我和姐姐沒有任何全家福照片，如果有，姐姐和我都會非常珍惜吧。這些照片以後孩子會不會好好保存不重要，拍照的過程，一家人生活的點點滴滴，比較重要。老婆說：「老公，你現在花錢比較捨得了」，言下之意，就是以前我對花這種錢比較在意，算這算那的，會賺錢不懂得如何花錢有什麼用。現在我懂了，真正有價值的事物都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全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個笑容，都是無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