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儲藏室傳來淒厲的哭聲，撕裂的嗓音中帶著懊悔和請求。「沒有！」門的另外一端語氣堅定，似乎沒有妥協的餘地。我又被老婆罵了嗎？不是喔。我們在看韓劇我的野蠻女友？也不是。
聲音再次傳來：「媽媽，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乖乖的坐在妳旁邊吃飯。」真相大白，原來是老婆和她的小冤家在演八點檔。猷、Nu、妹妹和我全部坐在餐桌上安靜的吃飯，誰也不敢吭一聲。媽媽坐在儲藏室門口，擋著門不讓弟弟打開，再次表達她鋼鐵般堅定的意志：「沒有！我已經給你太多次機會了！」「你才給我兩次機會！」，弟弟不死心，哭喊著。媽媽絲毫沒有心軟的意思：「你什麼時候吃完飯，就什麼時候出來！」弟弟端著一碗飯，第N次被關到儲藏室。
依據猷和Nu的說法，小時候他們兩個沒有乖乖吃飯，也是端著一碗飯一人關一間廁所，好慘！因為當時我還為工作事業忙碌，根本沒有看過這些畫面。有時候會有一種錯覺，每當老婆變身成為大雄媽媽，我就好像重新認識她一樣。妹妹更小的時候第一次被關儲藏室，我還感到有點錯愕，於心不忍，後來就習慣了。這會兒弟弟的哭聲慘烈，我還是動了婦人之心。剛好妹妹吃完飯，很乖的把碗筷放到洗水槽，我小聲的跟她說：「妹妹，妳進去陪弟弟」。她一向心地善良，弟弟若是跟她搶玩具哭了起來，或是搶著要我抱抱，她會主動讓他。
妹妹走過去，像葉金川當年SARS進入和平醫院的決心和勇氣，走向儲藏室。媽媽抬頭瞪她：「妳要幹嘛？」她勇敢的說：「爸爸要我進去陪弟弟」。門打開，弟弟馬上抱住姐姐，哭聲瞬間停止。妹妹蹲下來，很有耐心的在裡面餵他吃飯，弟弟很快的又有笑容了，一個緊張的劇情就這樣化解了。弟弟出來坐在媽媽旁邊，嬉皮笑臉跟她說：「我愛妳！」媽媽面不改色：「少來了！」怎麼覺得這樣的對話很熟悉？
五月中沒有預期的疫情升級，一時之間，一家人全部宅在家。猷的講師工作改成線上，一天八小時，最多一個月連續排了26天的課。看他上起課來很有勁，雖然一班50幾個人都是社會人士，聽他講話有模有樣，很有老師的架勢。妹妹則是每天線上上課，過得既規律又有紀律，時間到了自己打開電腦，下課了自己關機，準時寫作業，完全不用操心。
老婆破天荒的當了兩個月的煮飯婆，使出渾身解數，每天餐桌上大魚大肉大蝦，五菜一湯。上菜的時候兩隻大的喔喔喔的叫著，沒看過這個場面，根本就是我們在紐西蘭剛結婚蜜月期的規格。甚至還有超級好吃的牛肉麵，湯頭濃郁極了，上一次吃到她煮的牛肉麵是1999年在杜拜的時候。離開杜拜前聽Karama的印度肉販說他賣的不是牛肉，是駱駝肉。問他真還假的，你不是掛了一個牛頭在店門口？他徐徐的回答我：This is advertising. 每次吃牛肉麵就想到這段往事。
雖然不能出門，一家人每天窩在家吃大餐，也是一種幸福。這兩個月老婆幾乎足不出戶，只有一次我們開車去稅捐處交文件，一次到汐止拿粽子，其餘時間大門不出一步。她每天用Momo和Foodpanda熊貓超市採購，737巷團購，或是我一個禮拜一次，趁大清早人少外出買菜買水果。每天早上六點多到公園運動十幾分鐘，可以出去透透氣，打開大門呼吸新鮮空氣，站在家門口，還沒戴上口罩的短短幾秒，也是一種小確幸。
我騎著菜籃車，車頭把手掛了五六袋蔬菜水果，看起來一副要逃難的樣子。一口氣買了金鑽鳳梨、瓠瓜、玉米、長豆、小白菜、地瓜葉、玉米荀、白花菜、蘋果10顆、愛文芒果4顆、香蕉兩串、義美鮭魚炒飯5包、南瓜饅頭、蔥抓餅、奶皇包、銀絲卷、半熟小法麵包、吐司、豬肉乾...。朋友看到大包小包的照片問是不是我們家一個禮拜的菜，我只能說一家六口，食指浩繁。
最高紀錄我一個人一次扛了18公斤，相當於30台斤的水果回家。有Nu愛吃的芒果，還有蘋果、香蕉、芭樂，好幾大袋，在地下室停好腳踏車差一點提不上來。不過這樣的場景，隨著疫情減溫，老婆開始帶著Nu去全聯買菜，我就功成身退了。
停課一開始Nu也要上線聽課，等到暑假正式開始，對食物很有想法，愛動手操作的他，自然而然成為媽媽採買和廚房的好幫手。
炎熱的夏天來了，很不巧的有天晚上發現主臥的冷氣壞了。晚上十點多汗流浹背，清潔濾網還是沒有用，研究了幾篇DIY文章和影片，快十一點請老婆帶弟弟妹妹到隔壁房間，決定動手拆冷氣維修。第一次拆還不是很熟，等到整個處理好，裝回去，再洗一次澡上床睡覺已經快半夜一點。
雖然有改善，可是覺得沒有清潔得很徹底，不夠涼，第二天早上決定再拆一次用吸塵器清潔鼓風扇。Nu看到我在房間維修冷氣主動過來幫忙，很快的我這個冷氣新手師父馬上收了一個徒弟。我教他如何拆冷氣，他幫我換抹布清洗。碰到上蓋有一邊關不緊密，我一直以為是卡榫的問題，來回拆裝幾次都沒有好。他判斷是因為齒輪沒有卡住，拆開一看，果然是這個原因，馬上迎刃而解，青出於藍，厲害！下次家裡冷氣有問題可以交給他處理了。
疫情升級停課，每個人在家上班上課，最大的挑戰是弟弟全天候在家，幼兒園沒辦法線上教學，照顧他的重責大任就落在我們身上。馬上就要暑假了，未來幾個月如果弟弟每天在家不能出去，光用想的就覺得有點可怕。我靈機一動，很快的做了一份「恩恩在家自學方案」，貼在我們是一家人群組，號召老婆和兩隻大的一起來共襄盛舉。方案如下：
0700～0800 早餐0800～0900 玩具時間
0900～1000 點心時間
1000～1100 媽媽唸繪本
1100～1200 爸爸Super Jojo
1200～1300 午餐時間
1300～1500 午睡
1500～1600 點心時間
1600～1700 大哥哥單槓溜滑梯
1700～1800 小哥哥桌球
1800～1900 晚餐
1900～2000 玩具&洗澡時間
2000～2100 爸爸哆啦A夢
2100～2130 爸爸唸繪本
排行程表這個我最會了，三兩下就寫完還真佩服自己，可是實際執行起來，因為疫情緣故要哥哥帶他去玩單槓溜滑梯打桌球是不可能的。多出來的時間怎麼辦呢，剛好這時候有影音平台免費試用，期滿後決定續租一年，準備跟弟弟長期抗戰。除了有選擇性的陪弟弟妹妹看卡通動畫，他們午睡還沒起來的時候我也可以跟老婆看電影，享受兩人時光。有時候一家人晚餐後擠在沙發上看電影，小小的花費，卻是大大的幸福。粗略算了一下，這兩個半月總共看了145部電影，太驚人了。值得！值得！
幾個月前跟以前同事聚餐，他問我現在除了在學校教書，還在忙什麼。同樣的問題，我已經被問了很多次了，可以理解在上班工作的人很難想像工作停下來退休的生活。比較幸運的是我還有兩個小小孩可以玩，我回答他，除了定期輔導新創公司，大部份的時間都在陪小孩。他位居高位，一定很難理解。經過這次疫情升級，我成為弟弟的安親班主任，徹底明白陪伴這個年紀的小孩根本就是一個全職的工作。
有一位同學問我要怎樣才可以提早退休，我問她真的想退休嗎？我想是不是一時工作累了。她回答我：「真的很想！」這或許是很多上班族的心聲，可是她是一家新創生技公司的總經理，而且有入股。我跟她分享當初我退休的想法：1.公司以外有更重要的事吸引你，例如家人、健康，而你必須取捨，二選一 2.經濟上有被動收入，大於支出 3.決心。她說很感謝，終於明白她目前沒有退休的條件。大部份的人還沒有把腳伸出去之前，是很難理解忙碌的工作之外，還能擁有什麼樣的生活，只能說自己很幸運。
被關了幾次儲藏室之後，弟弟動了想要離家出走的念頭。有一天晚餐，他很鄭重的跟大家宣布：「我要去阿嬤家！」問他要住幾天，以前都是回答三天、五天、很多天，這次不一樣了，他竟然說：「我要永遠住在阿嫲家！」。媽媽聽了跟有點感傷：「這樣我會很想你哪」，八點檔的劇情就要開始了。弟弟有點小埋怨的說：「你們都兇巴巴，都不會對我溫柔」。我請他說清楚，是誰兇巴巴，他一個一個點名：「媽媽、小哥哥、大哥哥」，看來我每天陪他看卡通，唸故事書給他聽，有用。「你們都說我很吵，我去阿嬤家，家裡就變安靜啦。」他補充說明，大家聽了都笑得很開心，以為他是開玩笑。
第二天，他把衣櫃裡的哆啦A夢行李箱拿出來，自己收拾衣物、尿布、玩具，拉著行李箱說要去阿嬤家，口中念念有詞，說阿公把小便斗裝好了就會開車來載他。阿嬤和阿公整天在上山工作蓋房子，怎麼會有空來載他。等到晚上，阿公沒有來，他堅持把行李箱放在門口，斷言明天阿公一定會開車來載他去阿嬤家。
睡前半小時是我和弟弟妹妹的看書時間，有時候我請妹妹唸故事書給弟弟聽，每次看到他們兩個依偎在一起，捧著一本繪本，就覺得無比幸福。這天晚上，聽完故事，弟弟像唸經一樣跟姐姐說：「明天我要去阿嬤家，永遠不會回來了」。妹妹跟媽媽一樣，跟他說：「可是我會想你耶」。於是他慫恿姐姐：「妳也去啊，阿嬤家有王盈琁」，意思是比妹妹大一歲的表姐可以跟她玩。妹妹說：「不行，我要陪爸爸。」我在旁邊看書，聽了真是窩心。
傍晚阿公真的開車來把弟弟載走了，今天已經是第六天了。弟弟去了阿嬤家，家裡頓時安靜得可怕，好像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似的。還不到兩小時，妹妹開始喃喃自語：「好無聊哦！我現在能幹嘛？」弟弟不在，少了一個人陪她玩，馬上覺得沒事可做。其實她一個人很能靜下來，看書畫畫都不用人顧。弟弟在，兩人打打鬧鬧，玩在一起的時候感情好的不得了，吵起來的時候讓人很想摀住耳朵。
琁琁寫了一封信邀請妹妹去汐止玩，妹妹也回了一封信，答應她。一整個下午忐忑不安，好像有點猶豫不決。媽媽跟她說，如果不想去就留在家裡陪我們，妹妹很堅持的說：「我沒有不去啊，我已經答應她了，如果不去不就是不守信用？」看來她的道德感也很強。若是這樣，她在考慮什麼？她突然若有所思，看著我溫柔的說：「我去阿嬤家的時候，如果你想我，就把媽媽當成我，好不好？」。媽媽坐在對面，聽了差點眼睛掉下來，笑著說：「喂，什麼跟什麼，你是你，我是我，OK？」妹妹也笑了。
吃完飯我們進去刷牙，她把嘴巴嘟起來要跟我親親。我正在刷牙，覺得有一點彆扭，提醒她專心刷牙。她眯著眼睛看著我：「你會永遠愛我對不對？」我看著鏡子把聲音拉長：「對～」。她至少問了十次以上，我跟她說：「對自己要有信心！」。然後她又問我：「爸爸，你永遠會長得跟現在一樣嗎？」不知道她要問什麼，「不會吧，我以後會變老啊」。「你變老以後還是會跟現在一樣帥嗎？」原來她是要說這個，這年頭會這樣跟我說的女生也只剩妹妹了。我淡然有點帥帥的回她：「應該會吧」。
我們開車送妹妹去阿嬤家，在車上我跟老婆說：「剛才用大門的防水貼條，流了很多汗又吹風，好像有一點小感冒」。她聽錯了重點，不管妹妹就坐在後面，把手伸過來撫摸我放在排擋桿上的手：邪惡的說：「沒關係，等一下我也會讓你流汗的...」嚇得我趕緊把手抽回到方向盤。到了汐止，車子停在巷口，媽媽牽著妹妹走進巷子裡。回車上聽她說，本來弟弟坐在客廳，一看到她就馬上溜進去，躲起來了，很顯然是不想回家。我們家有這麼不溫暖嗎？世上只有阿嬤好，彷彿聽到弟弟在唱這首歌。
餐桌上剩猷、Nu和我們四個，老婆有感而發：「我們本來的命運是這樣的」。弟弟妹妹不在，家裡有兩個大小孩，好像這樣才是大多數人到這個年紀的常態。雖然弟弟不在家裡安靜了許多，我看她每天魂不守舍，嘴巴唸著那隻兔崽子今天在汐止有沒有被阿公罵。沒有人跟她每天演小冤家八點檔，也是很無聊，這就是媽媽的矛盾。
白天兩隻大的居家工作，把房間門關起來跟學生線上授課。我們難得享受倆人的寧靜，一天下來究竟做了哪些事竟然都不記得了。夜晚來臨，我躺在沙發上休息，老婆深情款款的靠過來，很久沒有看到她這麼溫柔了。她在我耳朵旁輕聲細語：「老公，我有一個idea」，我想是不是又要買什麼東西還是改裝潢之類的。「為了慶祝我們兩個難得獨處一整天，有一個完美的ending，等一下我們一起洗個鴛鴦浴，然後...」我用雙手捂住頭，好像拳擊選手正在防禦對方的出拳一樣，感覺全身上下都被撩到了。頓時，她的手機響起，是媽打電話來，我趕緊脫身站起來跟她說：「我要去阿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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