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醫生

手術第二天早上七點出頭，在加護中心外面等到許醫師，他說情況不錯，中午可以從加護中心轉到普通病房。清晨五點左右就一個人坐在外面一排椅子上等候，好不容易等到通知，下午轉到普通病房。看到老婆已經清醒，四肢可以動，胃口不錯，轉到普通病房可以時時刻刻在旁照顧她，我的心情樂觀了一些。

病房安頓好了之後，醫師囑咐可以嘗試練習坐起來，坐不到幾秒鐘頭暈得厲害，趕緊再躺下。她的樣子像極了歌仔戲或布袋戲裡的劇中人物，頭上包紮了偌大的紗布，上面還有一些血跡，可能因為凝膠或血塊凝結的緣故，頭髮五六束散亂地直立豎起往上沖，像是戴了一頂高聳的飛天髮髻，天花板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把她拉扯起來，一般人看到可能會嚇一跳。

我跟Nu說，媽媽出院後必須絕對安靜休養，我們想把弟弟送到阿嬤家一段時間，話還沒講完，Nu就說不行這樣，弟弟年紀這麼小，送到別人家很可憐（阿嬤不是別人），而且可能一下子就會忘了我們。他說放學回來他會幫忙照顧妹妹，一家人絕對不能拆散。他的語氣堅定，似乎沒有商討餘地。他的心情我完全可以了解，看他情緒激動起來，我緩頰說回家再討論，他說不必討論了，這件事根本不用討論。病房空氣凝結了幾分鐘，請他以大局為重，媽媽健康復原最重要，他才安靜下來。

年輕的時候，因為工作緣故，四處搭飛機出差，中東、北非、歐洲、美洲、大西洋、太平洋，整個亞洲，都有我的足跡，算算去過35個國家，120幾個城市。愈是偏僻的飛行路線，因為旅客少，搭乘起來格外輕鬆，常常一上飛機，座艙門關起來就起身到後面找一整排的空位，飛機起飛到一定高度後就平躺睡覺。自恃著算命之言，有時候碰到大亂流，惡劣氣候，飛機顛簸得很厲害，旁邊乘客在低聲祈禱，我還安慰她放心，飛機在高空上很安全的。

一直到有一次飛香港途中，機長已經放下起落架準備降落，高度不到百來公尺，飛機很不穩，突然遇上強勁側風，機身上下抖動不停，坐得很不舒服。完全沒有任何預警的狀況下，飛機緊急重飛，極快的加速與巨大隆隆聲，帶來更多不適。劇烈的仰角升高，霎那間讓我想起多年前去以色列出差，抵達台拉維夫那天晚上，看到飯店吧台的插播新聞，華航從峇里島飛回台北，因為重飛失敗，仰角超過40度，飛機從四千呎上方像一片葉子掉落到大園。那架飛機我也搭過，想到頭皮一陣發麻。

心頭一陣陣恐懼，開始冒汗，機艙內原本一片寂靜變成男人幹聲四起（英文），女人小孩紛紛哭泣，或是有人禱告。我緊抓扶手，全身顫抖不由自主隨著機身劇烈搖晃，起起伏伏，內心極度恐懼至今想起還是手心出汗。那一刻在心理上強烈感覺到瀕臨死亡，腦海浮現過去種種，想到家人卻又不甘這樣死去，人生還有很多事沒有做的痛苦，一輩子也忘不了。

感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飛機升到一定高度盤旋，充滿恐怖氣氛的機艙內終於傳來機長廣播，說明剛才降落失敗，希望這次重飛可以成功。回到台灣待一個晚上，隔天要坐飛機回蘇州，還是感到很害怕，從此坐飛機變成一件令我緊張的事。隔年接亞太區總經理，出差坐飛機成為我的日常工作之一，有時候一個月飛三次，最高紀錄一年出差188天。這個職位做了11年2個月，後來我跟老婆兒子說，我的工作所得是搏命來的。

自己瀕臨死亡的恐懼和面臨最親的人可能離去是不一樣的感受，那種悲傷、沮喪、無助，更像一陣陣的波浪襲擊心頭，時間更長，更難熬。

老婆在醫院用Line傳來MRI檢查報告，短短的五個字，讓我食不知味。當時我一邊看著弟弟，正跟妹妹吃著Nu放學買回來的全國素食，心想她此時此刻一定非常難過。在孩子前面我不動聲色，靜待她從醫院回來。當天晚上我們沒有交談太多，深怕說多了觸動她內心的壓力，她顯得很冷靜，或是不知用什麼言語形容內心感受。晚上她顧著弟弟，我說要帶妹妹到隔壁房間先睡，妹妹睡著了，一個人躲到棉被裡忍不住啜泣。

她說多麼希望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只是一場夢。一早醫院打電話來催促說醫師交代必須緊急住院，沒有馬上治療不行，更加重我們的壓力。訊問幾個醫生同學的意見，情況還是很不明朗，腦子裡一團亂。原本回答醫院不住院，思考之後，改為當天中午住院，請岳母過來幫忙顧小孩。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交代這個東西放在哪，那個東西怎麼收拾，妹妹放學書包裡的碗和湯匙要拿出來洗，弟弟打疫苗的手冊和時間，報稅收據放在哪裡，洗衣服如何分類... 好像在交代後事一樣，每交代一件事情，我就哭一次，叫她不要再這樣了，原來她一個人為全家做了這麼多事情。她大弟傳簡訊說，姐姐對病情很悲觀，請我多給她正面能量。

住院後緊接著是一系列的檢查，一關又一關，每個檢查結果像是審判一樣，很有壓力。隨著檢查報告一個一個出來，訊問醫生朋友的意見，我們開始掌握病情，資訊不再紊亂。這段時間我們大量閱讀，住院十二天總共看了二十本書，因為共同閱讀、討論，還有很多對人生、婚姻、家庭生活的省思，我們在心靈上感到無比親密，共同承受壓力，逐漸排除因為不確定帶來的畏懼。還有很多貴人相助，很多很多，當然還有家人。在他們的協助之下，我們度過前面100個小時的煎熬，後面幾天病情與治療方式逐漸明朗。

當時我心裡想，只要能排除生命危險，不管開刀結果如何，我會一直在她身邊，兩個小小孩我會顧。萬一有狀況，醫生的說法是15%的可能性，手術後運動區受損、癱瘓，我會把她當作第三個小小孩照顧，這樣我就有五個孩子了。

感謝佛祖和祖先的庇佑，手術順利。手術前醫師說可能有一定比例的危險性與併發症：癱瘓、植物人、死亡，沒有發生。

光懿大哥說：祈求神蹟要唸心經，當事人與至親要放下、定心，忘了病情，跟冤親債主和解，就是痊癒之日。這段期間我們希望低調，關心的人太多，不斷訊問病情其實沒有幫助。少數知道的至親好友都非常關心，甚至每天幾個line訊問病情，比醫生問診還要詳細，老實說帶給我們一些無形壓力。醫生沒有說這麼多，我們也沒有問這麼多，這些問題我們無能為力回答。其實只要靜靜陪伴，默默祝福就夠了。這個時候我們掛心的是家裡孩子們的安頓與生活照顧，真的非常感激老婆娘家兄弟姐妹的動員，尤其是丈母娘第一時間到家裡幫忙照顧弟弟妹妹。

得知病情後，我們取消了所有跟同學朋友聚會的邀約，沒有多作說明，也許有些朋友不明就裡。學校剛好開學，兩門課也暫停了。費盡幾個月心思準備，Nu的扶輪社出國交換計劃，以及小河馬暑期出訪活動也取消了。他對出國交換一年原本就有些猶豫，但是很想去日本短期交換。我們明白他現在的心情不好表達，放棄這些出國交換計劃，他說以後還有機會，但是媽媽的健康照護只能一次，才是最重要的。猷也說會嘗試看看有沒有機會轉學到台北的學校，他說如果有必要他可以辦休學回家幫忙。

親友關心訊問病情，表現得很樂觀，給我們加油打氣，倘若我們覺得他們可能對情況不清楚，難道要把醫師說的風險和最差結果一一說明，讓他們一起擔心？還是看到他們很擔心，我們要強打起精神，故意表現得堅強樂觀，安慰他們？不管是哪一種方式都對病情沒有幫助。

這也包含我們孩子的反應，猷和Nu沒有表現出不安，他們的生活正常，沒有因為這件事造成很大的影響。阿嬤說要告訴他們，讓他們懂得擔心，但是Nu告訴我，他和哥哥一直認為媽媽一定會好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跟他們說那麼多。或許他是對的。

所以，朋友們請不要再問我們了。真正的復原，需要一段時間靜養，我們知道，經過這個大考驗，唯有對生命態度的改變，心無罣礙，身心靈才能完全痊癒。

看著她頭上這麼大的疤痕，比剖腹產還大兩倍的傷口，像是一刀割在我心頭裡，非常心疼。這個女人已經為我挨了好幾刀，我覺得這個病也是因我而起，跟我脫不了關係。手術前專程回北埔到慈天宮、南埔老家祠堂，還有街上老家佛堂拜拜，無意間在廟裏看到兩則勸世偈。到廟裡拜拜幾百次，從來沒有停下來看這些東西。桌上十幾本印刷品放著任由香客自取，非常巧合地目光剛好停留到這兩則。其中一則說到夫妻遲早分東西，一個人來到世上，終究要一個人回去，勸人放下世間情。道理我懂，要做到很難。

總以為我會比她先走，一方面我年紀比較大，二來她看來比我理性堅強，我先走我比較放心。面臨這次的死亡陰影，我跟她說，應該讓我先走，她比較會照顧這個家，孩子更需要她，這個家沒有她不行。而我，父母都不在了，事業告一個段落，家裡經濟可以維持一段時間到孩子自立，如果可以換成我先走，沒有遺憾。事實上，打從她的部落格安佐花園出版，這本書可以傳家百年，我就有這個想法。

另外一則恰巧是有關子女，說到子女都是來討債的，債討完了，就會離開。她這次生病，我們一直說從現在開始對於我們有四個孩子要低調，畢竟這跟現在的世俗標準不同。雖然說有很多孩子讓我們更懂得不自私，懂得沒有條件付出愛，但是到底我們四個孩子是來討債、還債、報恩，還是報怨，我也不知道。

這段期間我領悟一個道理，就是一定要先對自己好，才是對子女好。愛自己，就是愛孩子。為子女煩惱費心，甚至因此造成彼此的壓力、生病，不值得。他們不會記得，不是不知道感恩，而是他們有自己的人生道路要走。即使是我自己，父母都不在人世了，有多少時間我會掛念他們？其實不需要，還是他們的精神和價值觀留在我心裡面比較重要。

孩子很小的時候，我們是他們的全部，長大以後，他們會有自己的朋友，建立自己的家庭，生命會多彩多姿，而我們只是他們的一部分。我們不能把他們變成我們的全部，我們必須把自己的健康快樂放在第一順位，唯有自己健康快樂，孩子們才不會有負擔。我們的責任就是儘快讓他們獨立，探索開拓自己的世界。我們兩個必須抽身出來，做我們自己想做的事，不必為子女犧牲自己，我相信孩子們也不希望我們這樣。

基於這個想法，我把自己重新定位成CEO奶爸2.0版，我們決定過幾個月等她休養一段時間，把弟弟從阿嬤家接回來送去托嬰中心，讓專業的幼兒教師白天照顧他。把弟弟送去托嬰中心，不是我們不愛他，而是我們很愛他，跟愛哥哥姐姐一樣。因為愛他，我們必須更愛自己，讓自己的身心靈維持在健康良好狀態，陪伴他長大。

老婆出院之後，生活作息有很大的改變。前面幾天還不穩定，每天晚上我用黑色簽字筆在手心寫一個佛字，牽著她的手睡，怕她一睡不醒。現在她每天晚上七點就寢，每天睡眠15小時以上，我笑說現在的她像個睡美人。

暑假過後，白天送弟弟妹妹去上學，下午放學接回來。除了當奶爸，我要做老婆的愛情醫生，每一分每一秒悉心呵護她的身心健康，用愛來醫治，讓她痊癒。我相信以我的洪荒之力、泉湧之愛，可以感動天，化解前世恩恩怨怨，讓她每天快快樂樂、健健康康，跟她一起變老，牽手相愛到白首。祝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