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2日 星期五

重開機

迴轉壽司人聲鼎沸,輸送帶以精算的速度在眼簾穿越,很巧妙的催眠我們進食。媽媽和Nu左右護法,弟弟坐在中間的嬰兒椅,屁股像是長了刺一樣,扭動不停。媽媽坐在他旁邊,疲於照顧,匆匆吃完,不到一小時開車回家。弟弟旺盛的精力沒有因為到外面吃飯絲毫損耗,在電梯裡跳啊跳,讓媽媽的神經緊繃,大聲叫他:「不要跳!」。弟弟只有接受到「跳」的訊息,跳得更開心了。


電梯門一開,媽媽拂袖而去,頭也不回,直衝回家。我左右手牽著弟弟妹妹,走出電梯,開玩笑的跟Nu說:「你以後要記得戴保險套!」說完我自己都笑了。他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晚餐,一如白天發生的狀況,弟弟在餐桌上非常的high,嘴巴停不下來。一會兒唱歌,一會兒放大音量吼叫,放浪形骸。我觀察,吃飯對他來說,像是玩樂的附帶產物,而我們大人,從小被教導要有table manner,吃飯就是吃飯。長大以後,餐桌上的規矩成為評斷一個人有沒有教養的標準。商場上,用餐有所謂的國際禮儀,餐桌就是一個social的場所。


媽媽很受不了弟弟在餐桌上的表現,頻頻問我:「已經好幾個月了,為什麼我還要坐在弟弟旁邊?」我老神在在:「因為他愛妳啊」。剛說完,弟弟使出絕招,伸手抱住媽媽的脖子,嘴巴嘟起來:「媽媽,我永遠都不會離開妳」。媽媽頓時笑顏綻放。我笑了,跟她說:「你們女人就是這麼好騙,上一秒鐘還氣嘟嘟的,聽了男生一句話就開心的不得了。」老婆說:「對呀,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你怎麼都不會騙我?」我機智秒回:「我不是每天都在騙妳嗎?」時間停頓了幾秒,空氣凝結,老婆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猷退伍了,之前的工作單位請他回去,還沒退伍就幫他排了快兩個月的課,退伍後三天就去上班了,真是非常幸運。今年除夕,他第一次準備紅包給弟弟妹妹,包了紅包給阿公阿嬤,大家開心極了。出發回汐止前,我們手上拿著猷準備給阿公阿嬤的紅包,拍了全家福,非常歡樂。


吃完年夜飯,回到家,以為他會馬上給我們紅包,結果沒有,有點小失望,早早上床睡覺。初一晚上,猷給我紅包:「爸,新年快樂。」悶在心裡一個晚上,霎時撥雲見日。問他怎麼撐了這麼久才給我們,他說他一直在想要包多少給我們,看來是很慎重。已經超過三十年沒有人給我紅包了,紅包拿在手上,還真的有點小感動。這是養育孩子的一個里程碑,如果爸媽還在世,看到這一幕也會很高興。

寒假結束,Nu回學校。平日餐桌上就是弟弟妹妹,猷和我們。妹妹總是像個小女人,依偎在我身旁,輕聲地問:「愛我嗎?」我先看老婆的臉色,然後小心翼翼回答:「愛」。妹妹不滿意,把她的小臉擠到我的臂彎裡:「溫柔一點」。我拉長聲音:「愛~」。演完肥皂劇,換弟弟了,他捧著媽媽的臉:「媽媽,妳愛我嗎?」媽媽模仿我的語調,拉長尾音:「愛~」。弟弟聽了扭動屁股,表示高興之意。接下來換媽媽問猷,「猷,你愛我嗎?」原本以為他會跟Nu一樣,不好意思回答,呃呃不作聲,沒想到他很快的回答:「愛」,語氣真誠,頗意外。


沒有多久,弟弟恢復本性,再度演出讓媽媽抓狂的舉動,拿著小湯匙在空中揮舞。媽媽蹲下身撿地板上的飯粒,起身氣急敗壞的斥責:「你為什麼不能讓我好好吃一餐飯!?」弟弟搞不清楚媽媽生氣了,還是嬉皮笑臉:「媽媽,妳要冷靜,放輕鬆,不要生氣。」媽媽聽了,啼笑皆非,原本頭上一股氣又消失了。弟弟看到媽媽笑了,很興奮,再度在他的小椅子扭動屁股,像是一個儀式,順口溜似的:「我愛媽媽,我愛爸爸,我愛大哥哥,我愛姐姐,我愛小哥哥,我愛自己!」笑得像彌勒佛,眼睛都瞇起來了。如果我們大人被K,可能會鬱鬱寡歡,可是對弟弟完全免疫。他的快樂與否,跟別人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一點,我們要跟他學習。

晚餐吃得差不多了,我起身收拾碗筷準備洗碗,老婆還坐在弟弟旁邊奮戰,弟弟突發奇想的說:「媽媽有兩個名字」。他嘴巴裡剛塞了一口飯,我們正在想他下一句要說什麼。「大ㄋㄟㄋㄟ媽媽、大ㄋㄟㄋㄟ老婆」,媽媽聽了心花怒放,開心的不得了。我在廚房洗著碗,回頭表情認真的跟弟弟說:「小孩子不要說謊」,老婆笑得更大聲了。

這,就是我們家餐桌上的日常。


跟妹妹環島旅行時,在花蓮接到政大校友會副秘書長電話,再三請我務必出席會員大會與理監事會。這一天晚上,我準時赴約,現場冠蓋雲集,大都是學長姐。宴席間,杯觥交錯,恍惚之中,想起家裡晚餐的畫面,頓時覺得不知為何置身於此,當下決定淡出這一類的餐會,藉故提早離席。回到家,老婆已經幫弟弟妹妹洗好澡,準備睡覺。弟弟妹妹聽到我開門的聲音,咚咚咚的從房間跑出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妹妹說:「爸爸,我好想你哦。」我的心都融化了。

去年四月因為FB廣告太多,不是朋友的朋友太多,覺得滑手機很浪費時間,就把帳號給刪除了。老婆覺得我很奇怪,好好的幹嘛這樣。Nu發現我的FB帳號不見了,第一時間發line問我:「爸,你怎麼了嗎?」他不解。「沒有啊,我很好啊」,我回答。沒多久,遠在加拿大的Ryan也發messager問媽媽:「爸爸怎麼了?我找不到他的FB」。他在台灣交換一年,在我們家住了四個月,到現在還習慣稱呼我爸爸。過去FB朋友加上粉絲,超過3,300人,九成以上平時不會聯絡,不會見面,未來也不太可能再見。一個人哪有可能take care這麼多朋友?刪除了,其實對生活一點影響也沒有。


弟弟妹妹睡著後,點著客廳一盞小燈,寫下這一天的心情日記,今天有哪三件美好的事?我想著,書架上的舊書可以一口氣送出兩千多本,衣櫃裡的衣服可以定期回收,送給慈善機構,離職以來,名片丟了超過五千張以上。電腦當了可以reboot,手機慢了可以重開機,這些事都能定時清理,為什麼一生以來見過遇過的人,不能reset?

花開花謝,人來人往,正因為花會凋謝,才顯得它的美麗。人生也一樣,過去的朋友謝謝他,現在的朋友感恩他,此時此刻,在我的生命核心裡的只有家人,以及當下、現在的朋友。這天晚上,我決定人生重開機,按一個delete,把手機上1,700多個聯絡人刪除了。會聯絡的,自然會加回來,不會聯絡的,留在手機裡幾十年也沒有意義。只輸入老婆一個手機號碼 ,全世界除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只記得她的。接下來把line聯絡人刪除了1,400多個,只留下300個左右,過去一年還有互相聯絡的。


第二天早上起來,好像又啟動了一個新的人生,重新開始。問了猷和Nu的手機,輸入之後,我的手機裡只有三個電話號碼。把人際關係極簡化,記憶體清空,走起路來,腳步也變得輕盈了。

回到餐桌現場,早餐的狀況也差不多。七點五十分左右送完妹妹回來,我一溜煙跑去上廁所,只聽到弟弟和媽媽在拉鋸戰。這時候老婆已經變成大雄的媽媽:「張治恩,你過來!怎麼叫都叫不動,沒有打不行!」說著說著,就去拿書架上的抓癢不求人。

以前在中東工作,阿拉伯朋友告訴我,時間是阿拉給的,時鐘是人類發明來束縛自己的。在弟弟的身上,我完全體會到。媽媽要幫他換衣服,他坐在地毯上玩雪花片。媽媽要幫他刷牙,他嗯嗯阿阿的,說要吃豆豆。給他豆豆,他說要吃南瓜饅頭。饅頭蒸好了,他要大便,請求支援。總而言之就是能拖就拖,眼看已經快要九點了,理論上應該要被罵的滿頭包,他還是笑嘻嘻的,還跟我們說:「你們大人不要欺侮小孩子」。媽媽氣死了,一早就烏煙瘴氣,我趕緊幫弟弟穿上鞋子,帶他出門。


我們大手牽小手,走在上學的路上,我決定趁機跟他好好溝通,讓他不要再惹媽媽生氣。「弟弟,為什麼你每天早上都被媽媽罵?」我想,教育就是要啟發,讓他自己知道哪裡錯了,思索之後再自己講出來,比劈哩啪啦把他唸一頓有效果。心裡正得意,等他跟我慚悔,他抬頭以機靈的眼神看著我:「你也是啊」。天啊,是誰教他的?不愧是我的兒子。

昏眩幾秒後,我從驕傲的心情清醒過來,忍住不笑,辯駁的說:「哪有啊?我哪有給媽媽罵?」弟弟講的跟真的一樣:「有啊,爸比你每天早上一起床就給媽媽罵啊」有嗎?我努力的回想,給他這麼一講,好像真有其事,有點心虛。我還是嚴正否認:「弟弟你不要亂講!」。小孩子的觀察力很敏銳,會不會是真的?看來這兩天我跟老婆之間要重開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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