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

有一天晚上洗澡，妹妹問我：「爸比，你有夢想嗎？」好問題，我愣了幾秒，很久沒想這樣的事，怎麼突然問我這麼有人生哲理的問題。想了一下，回答她：「我沒有夢想。」本來以為她會追問我為什麼，她馬上接著說：「我的夢想是當海底小縱隊裡面的巴克船長」。

「妳不是要當英雄嗎？」我反問她。自從她看了電影多啦A夢「大雄的宇宙英雄記」，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的夢想就是當一個英雄。每天早上送她上學不斷重複述說她的夢想，我趁機說英雄都會笑咪咪跟人打招呼，路上有一個社區的警衛總是熱情的跟我們說早安，她開始小聲回應。問她為什麼要當巴克船長，她說：「這樣就可以幫助人啊」。

洗完澡，媽媽在外面幫她吹頭髮，她問媽媽：「媽咪，妳有夢想嗎？」媽媽不假思索的回答：「我想換新房子」。我在浴室裡倒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有一個畫面出現：大大的落地窗，很亮的客廳，全家坐得下的大餐桌，嶄新的廚房衛浴... 這根本是說給我聽的。我一直覺得我們家夠好了，外面就是一個大公園，每一扇窗戶打開都是綠綠的，兩百公尺走到捷運站，附近中小學林立，生活機能好，位置絕佳。而且離大醫院很近，老了遇到狀況，趕過去急救還來得及。簡單的說：就是老少咸宜。唯一的缺點就是一樓採光不明亮，主要的問題是客廳，室內經常要開燈。而且管理普普，大樓不舊，但是社區環境沒有維護得很好，老婆一直不滿意。

第二天妹妹不死心，她繼續問我：「爸比，你真的沒有夢想嗎？」她覺得不可置信，一個人怎麼會沒有夢想。我認真再想一下，很確定的跟她說：「沒有」。我吞了一口口水，緩緩地告訴她：「我以前有夢想，現在沒有了。我每天都過得跟做夢一樣」。她一臉霧水：「做夢？」然後她問我：「要怎樣才能達成夢想？」我故意說得大聲一點：「達成夢想要靠自己的努力，不要靠別人。如果很努力，還是沒有達成夢想也沒有關係，努力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媽媽聽到湊過來：「你以前有什麼夢想？」我一下子答不出來，就說都忘記了。

隔天早上醒來，躺在床上，腦海裡冒出幾個想法。老婆還在熟睡，我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的起床拿了一件外套到書房，破例的提前打開手機，發了一個line給她：

「我建議：1.書架打掉，放L型沙發、55吋聯網電視，把空間還給孩子，而不是喜歡躺在房間的床上 2.餐桌旁櫃子打掉，一樣把六人餐桌還給家人 3.鋼琴送人 4. Nu固定床拆掉，改活動母子床 5. 換地板，把洗碗機門修好。有很多櫃子空間雜物處理掉，儲藏室有3-5年沒動的東西，五分之四的書...很多空間一定放得下。 還有一個可能是把儲藏室改到進門右邊櫃子，現在那裡空間利用率不到五成，也是堆雜物為主。 現在儲藏室是暗房，把空間打開給家人，把陽光帶進去那個角落。兩個方案擇一：1.focus在客餐廳 2.四個房間都動，人優先、物次之。」

當然，這只是建議。多年來我們的分工一直是我主外，她主內，家裡大大小小事情都是她在照顧。外派回台灣，第一年在老闆的建議下，我們買了桃園的房子，將近70坪加上兩個車位，空間寬敞舒適，公設齊全，跟飯店一樣，可是工作忙碌，無暇享受。當時因為求快，我們請建商按照樣品屋依樣畫葫蘆做裝潢。那一年剛接亞太區，飛來飛去的，去桃園機場比回家裡廚房還要頻繁。常常回到桃園機場一落地打電話回家，15分鐘左右就到家了，開車到台北上班40分鐘也可以接受。唯一的缺點就是早出晚歸，早上出門猷和Nu還沒起床，晚上下班他們已經睡覺了。時常一個禮拜見不到面，我人在台灣，他們卻以為我出差。於是，動了念頭想搬到公司附近。

原本聚焦在大直看房子，當時捷運文湖線還沒開通，美麗華也還沒營業，找了幾次一直沒有找到合意的房子。後來在內湖看了現在這間，也是我們在內湖唯一看過的房子。前一天晚上再三跟老婆確認OK嗎？她說OK。第二天早上約仲介談，看到房子外面的公園有一個爸爸正跟兒子在玩棒球，那個畫面告訴我，就是它了。40分鐘不到，我們就簽約了。

因為是一樓挑高，原本就有做天花板，我們鋪好木地板買好家具就住進來了。老婆把很多心思放在門口的小花園以及室內佈置，記得當時是玫瑰風，她當時很迷日本一個品牌Imane，家裡放了很多瓶瓶罐罐，都是玫瑰。床單，枕頭套，都是玫瑰花色。如果那時候有同事來我們家，看到我睡在有玫瑰花的床單枕頭套上，他們一定不敢相信。接下來幾年，只要我出差時間長一點，回到家就會有很多驚奇：新的床，新的沙發，新的壁紙。有一次一進門就看到餐廳牆上一大片花花綠綠的玫瑰，那是唯一一次，我看了家裡新的佈置不發一語。低著頭扒飯，後來小聲的跟她說：「妳要考慮我們家有三個男生」。第二天，她就把壁紙給換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的心願是改造廚房浴室，折衝了一段時間，我跟她說只要不動到牆，要怎麼弄都可以。有一段時間她沒有再提，以為她打消主意，原來是懷了妹妹，讓她的計畫延後。生了妹妹沒有多久，她就開始緊鑼密鼓跟設計師討論，找工班，這段期間我完全沒有involved。她不希望我有意見，當時我工作很忙，也樂得放手讓她全權作主。唯一的請求就是，請她不要動到牆，沒有多久就聽她說，廚房的牆敲掉了。有將近四個月的時間，她請我不要踏進房子一步，裝潢好再回來。

等到接近完工，有一天晚上她終於恩准我回來看看，唯一的條件是：「不准有意見」。OKOK，我不會有意見的。一進門，我就開始哇哇哇，很驚艷的樣子，拿起廣角相機猛拍照。的確她對居家裝潢很有一套，一進門就看到很貼心為我設計、大大的L型書牆。廚房改造後放了中島、洗碗機、烤箱，很美式。房間用了很多木裝潢，加上清水模牆面，一整個北歐風。浴室馬桶、洗手台、壁磚、地磚一看就是精挑細選，閃亮亮的像五星級飯店，而且還多了一個儲藏室。看了半小時，忍不住請示她我可不可以有兩個小小的建議：1. 書架高度不夠，一般25開的書都放不下。2. 門口櫃子太高，做到天花板，把窗戶遮了一半。後來這兩個地方都改了。

就這樣，6年過去了，這中間不是沒有動過裝潢的腦筋。每次岳父來，聽他和春松站在客廳輕聲說我們家裝潢怎麼這樣，都沒有地方坐。其實L型書架把客廳的空間都佔據了，沒有沙發，等於沒有客廳，從此有一顆小小的芽就種在心裡了。一直到這次日本旅行回來，我們才重新思考，在孩子的心中，一個完美的家是什麼樣子。

我們一邊吃早餐，一邊討論我的建議。有些想法我們在日本旅行時就形成共識，對於我大刀闊斧的建議，她欣然接受，馬上約木工師傅來討論。連續兩個晚上，我們聊到很晚，一直到11點多，我已經有熬夜感，但是很興奮，欲罷不能。因為之前廚房空間外推，加上櫃子，讓餐廳的空間壓縮，對於六人餐桌如何安置我們傷透腦筋。在一次討論時，我拿著量尺，試著把餐桌轉向，重新擺放餐椅說明我的想法，沒想到170*90公分的餐桌椅可以輕易容納6個座位。原來我們用了6年的餐桌，就是一張標準的六人餐桌，而且現在的餐廳空間完全沒問題，所以，櫃子不用拆了。最後，我們決定把重點放在客廳的改造，房間的部分還有4到5年的時間可以考慮，而且那時候猷和Nu畢業後在哪裡還不知道。週末，我們把想法告訴他們，家裡即將要大改造。

老婆非常積極，我望著前不久一本一本拿下來擦拭，用吸塵器清潔過的書，心情還沒平復，她已經開始打電話請朋友來搬書了。L型書牆上大約有4,000本書，我把書重新分類，很快的就確定有一面牆的書全部要送人。剛好猷和Nu週末在家也一起幫忙整理，我們很有效率，在5天之內，送走2,500本書，只留下一面書牆。

書清完了，木工進場，只花一天就把書架拆了，而且還順便把天花板給改了。我們剛住進來的時候，天花板非常高，估計超過3米3。重新裝潢後，為了做間接燈，把天花板降低60公分，對我184的身高來說，一直有一種壓迫感。這次趁拆書架，把天花板也改了。師傅非常有效率，第二天3米3的天花板就重見天日。雖然因為角材犧牲了一些原有的高度，頓時我覺得海闊天空，前所未有的空間感，原來失去再得到是如此珍貴。妹妹放學一進門就說我們家變得好大喔，覺得拿掉一面書牆，改了天花板，很值得。

洗碗機的門鉸鏈壞了很久，打開門就直直落下，有一次我的腳還被撞了一下，有一定的危險性。上次請了Bosch維修人員來看，說是必須拆地板，否則不能維修，收了500元勘察費就走了。這次趁木工在，我們不死心請他們再來一趟，這次來的維修技師只用徒手把踢腳板拿起來，就把洗碗機拖出來了，沒有多久就換好零件，還教我們正確的使用方式。換兩條鉸鏈，才899元，這個長久以來的問題迎刃而解。現在我每天早上打開洗碗機就忍不住感恩，本來以為壞了、沒救了的東西，竟然被修好了，一天要感恩好幾次。

這次雖然工程不大，但是施工期間還是有一些討論，首先是地板換不換的問題。我們住進這間房子，已經打了兩次地板，兩次都是在浴室門口前面突起。老婆打掃家裡很勤快，建材行說是因為她使用蒸氣拖把讓水氣進到地板變形。我好奇的是，為什麼整間房子都在拖地，唯獨就是那四片地板變形？其他地方都不會。我建議未來改造房間，把固定床打掉的時候，會動到地板再一起做。她認為我說什麼她從來沒有說不，怎麼她一提到地板我就有意見。加上早餐的時候妹妹帶著起床氣，愛吃不吃，讓她更加生氣。我說想換就換，她氣得說：「我就賭著一口氣，地板不換了！你要換我也不換！」氣氛緊張。

房間門把脫漆了，這也是她唸了好幾次的事。我在廁所聽到她跟木工師傅說要換一樣的門把，跑出來說，主臥浴室門把半年前才換新的，還是脫漆了。她以為我有意見不換，氣嘟嘟的說不換了。我解釋說，不是不換，要換就換另外一個型號，如果換一樣的，半年後又全部脫漆不是很嘔嗎？說什麼她都不換了，旁邊木工師傅幫我說話也沒有用，她說她以後都不要戴眼鏡就好了。我心裡想，等哪天她心情好了想換，我這個水電工兼木工出馬應該也行。

後來我們把超耐磨地板的施工與維修方式問清楚，發現施工時間不像之前以為要兩三個禮拜，只要一天就好了，也不會有很多粉塵。而且局部維修跟舖全新的價錢幾乎一樣，只需要我們這次拆書架，改天花板的一半費用左右。知道怎麼施工後，好像也沒有這麼急要換，如果想換，隨時可換，跟這次改裝潢不一定要綁在一起。而且未來如果改造房間，地板還有很多選擇。很奇怪的，原本老婆煩惱很長一段時間的地板，似乎不再是個問題。反倒是我水電工的靈魂上身，在網路上參考國外影片，對於DIY維修躍躍欲試。

書架拆掉，我建議釘木板牆，再放L型沙發。老婆一向很有美感，她負責選木紋，沒想到最費工的木板牆釘上去，看起來像北埔老家阿婆那張眠床上的夾板，一整個老氣，怎麼看都不習慣，連水電和打掃的可婷都這麼說。跟木工討論幾個補救方式，看來都工程浩大，只能接受它或打掉重做。第二天早上老婆在浴室盥洗，我輕輕的走過去問她：「如果不考慮麻煩，妳會想要打掉那面木牆嗎？」她說第一天看到木工師傅釘了三塊木板她就後悔了，怕我生氣不敢講。我請她不用考慮我，重複了我的問題，她給的答案很明顯。三分鐘後我們通知木工師傅，決定要把木板牆拆掉。這一次，我們很快的達成共識，一起做決定拆掉一面牆的感覺竟然這麼好。我們兩個做了一件如果現在不做，以後就會後悔的事，大鬆一口氣。反而是昨天才辛苦把木板牆釘好的師傅抱著頭，坐在地上，苦笑的說：「讓我心情平靜一下。」

於是，我們又開始動工了。

老婆說，根據研究顯示，夫妻為了裝潢平均會吵架70次，所以當年家裡裝潢她不希望我插手，真是有先見之明。這一次短短兩個多禮拜，我們吵了一架，冷戰一次。太陽升起，她就生氣，太陽下山，我在她前面嬉皮笑臉，勤獻殷勤，她的氣就消了。雖然我們把很多年前應該要討論可是沒有討論的事拿出來談，最後逐漸形成共識，即使中間有些意見不一樣，可是我覺得彼此有更多的理解與包容。對我來說，換或不換，真的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能夠理解她想換新的心情，在第一時間給予正面的回饋。夫妻相處，有時候我退一點，有時候你讓一點，沒有過不去的困難，這真的需要時間和智慧。

改裝潢這幾天，客廳餐廳之間隔了幾層薄薄的塑膠布，除了防塵，也是防止弟弟跑過去「工作」。雖然平日只有我們和弟弟妹妹四個人，這塊灰灰半透明的塑膠布像是一張魔法布一樣，讓我們期待再過幾天掀開來就有一個新的家。晚餐時刻，弟弟坐在我旁邊不時的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幫他挖一口。妹妹依偎過來，用手撫摸我的臉，我正拿著筷子端著碗：「哎呀，我在吃飯，這樣不舒服啦」。妹妹說：「人家愛你嘛，愛愛就要摸摸啊」。老婆坐在對面，眼神有點神秘，唱和的說：「對啊，愛愛就要摸摸啊」，我一口飯差點噴出來。空氣中瀰漫著木屑的味道，我深呼吸，只能一直笑，不知如何回答。瞬間，我有夢想了。

讀論語先進篇，孔子和他的四個學生聊起人生志向，其中一位曾皙回答：「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得到他老人家的贊同。如果他問我，我的夢想就是慵懶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讓弟弟妹妹把我當作一座山，任意的趴在我的身上，暖暖的小身體靠著我，聞著他們身上童稚的氣味，一起看海底小縱隊。或是等孩子們都睡了，老婆和我兩個人交錯在一起，或躺或臥在沙發上，點著一盞氣氛小燈，一起看書。這樣也會得到他的讚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