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班長

我常常笑老婆說她如果入伍當兵，一定會很快升上士官長。她來自嚴謹的家教，岳父一向不苟言笑，那個年代，不輕易對孩子流露情感。她受到父親影響，從小對孩子有很多規矩，很多要求。猷和Nu小時候在餐桌上經常被她訓斥：「手扶碗！」這根本就是新兵訓練中心教育班長的翻版。每次聽到她疾言厲色，我也緊張的乖乖手扶好碗，只差沒有以碗就口，眼睛平視前方。

晚上弟弟妹妹睡覺，總是要我們陪，媽媽跟他們躺著，翹著腳一副隨時想要起來溜走的樣子，兩隻小的因此常常不睡玩得太興奮，惹得媽媽頻頻大聲命令他們：「躺好！」，震聲欲聾。這又是以前在部隊晚點名之後，教育班長巡視每一個床舖的術語。

弟弟妹妹早上起得早，睡飽飽的時候一早就笑臉迎人，要是心情不好，一早起來就開始哭，經常讓媽媽沉不住氣。想像她身上有一條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值星帶，總是很有威嚴：「哭什麼！？」「停！不准哭！」要不然就是：「我在折棉被，你在叫什麼！？」更激動的話，就會威脅：「你再動，我就打你了！」接下來換我上場了：「弟弟大便了！」我正在吃著蔥油餅，意思就是要我幫弟弟洗屁股換尿布，要不然就是：「帶弟弟進去刷牙！」我這個小兵立馬起身小跑步，不敢懈怠。

早餐她一定會拿一根香蕉給Nu，雖然她覺得香蕉太甜，自己從來不吃，但是很奇怪的，她不會覺得餅乾蛋糕甜，幾乎每天晚餐飯後都要來一點。接下來就是吩咐Nu：「自己泡個東西喝」，他也很乖的回答：「好」，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這幾乎是每天早上一定有的台詞，然後她就很滿意的繼續享用她的早餐。

她傳承岳父一絲不苟的個性，對於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整理得有條不紊。受到她的薰陶，早上起床我是一定會自動自發鋪棉被的，枕頭靠枕擺好，Mr. Right在左邊，Mrs. Always Right在右邊，一點也不能含糊出差錯。她進來看到總是會加一句：「好亂！」然後把棉被重新鋪平到一點皺褶也沒有，基本上跟五星級飯店的規格一樣，讓你看了不太敢躺下去。

妹妹慢慢得到媽媽的真傳，每次幫她洗完澡她就會唸我：「爸爸，你每次都沒有把玻璃刮乾淨，媽媽都是這樣，然後這樣！」她一邊叮嚀，一邊用手勢教我怎麼樣洗完澡以後把浴室玻璃刮乾淨到幾乎沒有水滴，彷彿媽媽在她身上附身一樣。

弟弟經常把玩具弄得亂七八糟，扔得滿地都是，把書架上幾十本書灑落到地上，一屋子都是。一般人看了可能會發狂，都是小姐姐耐心的幫忙把玩具收拾好，把書整整齊齊一本一本重新擺放到書架上。Nu每天早上匆匆忙忙出門，總是忘了媽媽的交代，把門打開，椅子沒有推到書桌底下，媽媽忍不住一直唸，我跟她建議乾脆在房間門口貼個紙條提醒他。妹妹知道媽媽會唸，經常主動幫小哥哥把房間門打開通風，椅子推進去。媽媽從浴室準備好走出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弟弟還沒出生以前，妹妹原本是家裡唯一的寶貝，想當初我們是多麼期待有一個女兒，生了妹妹，我們真的好高興。有了女兒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感覺好像做夢一樣，感恩老天爺怎麼對我們這麼好，讓我們心想事成。但是有了弟弟之後，妹妹原有的一切都要跟弟弟分享，不再獨自擁有玩具，連爸爸媽媽也是，我相信，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我跟老婆比喻說：「妳能夠接受小三嗎？」大概就是這麼難受。小孩無法用有限的詞彙或言語表達她的委屈，往往會用哭的方式表達她的情緒，想要引起爸爸媽媽的關愛和注意。其實妹妹一個人的時候很好帶，當了姐姐以後，常常被期待要比較懂事，要她讓弟弟，可是她不過是一個6歲的小孩。看到我抱弟弟，她會嘴嘟嘟的跟我撒嬌：「爸爸，你好久都沒有抱我親我」，在這個階段，有爭寵的行為是非常正常的。

早餐只要我顧著弟弟，原本吃東西就很慢的妹妹就更加需要有人照顧。有一天早上我煎了荷包蛋，妹妹用筷子怎麼夾都會掉到盤子裡，開始嗯嗯嗚嗚的說：「荷包蛋夾不起來」。Nu坐在旁邊給妹妹一個白眼，意思就是怎麼吃飯又不乖了，媽媽跟著搭腔：「不要理她」。這會兒妹妹叫得更大聲了：「荷包蛋夾不起來、荷包蛋夾不起來！」小哥哥好像胸口有一股悶氣一樣，瞪了妹妹一眼：「那就不要吃！」我看在眼裡，心想這本來應該是一個美好的早晨，怎麼會這樣？我不發一語，用筷子幫她把荷包蛋往她的方向輕輕推了一點點，她就好了，完全沒有問題可以自己夾起來吃。

妹妹一哭起來，驚天動地，哭聲淒慘，很難用言語把她安撫下來，有時候我也招架不住。我總是靜靜的看她哭，不讓自己捲入她的情緒之中，等到她主動要爸爸抱抱，我再抱她就好了。這樣的方式在媽媽的眼裡簡直是離經叛道，過於寵愛，有違教育班長的原則。同樣的狀況，妹妹要媽媽抱抱，媽媽在氣頭上會直截了當回答：「不要！」「你走開」。她們兩個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個性，當媽媽碰到妹妹在歇斯底里的哭，無理取鬧，大聲斥責：「哭什麼！？」「用講的！」可想而知，妹妹的哭聲不會變小，只會愈來愈大，常常到劍拔弩張的地步，氣到媽媽咬牙切齒的作狀要拉妹妹的手：「來！看妳要關廁所還是儲藏室？哪天你爸爸不在，我會把妳打到不哭為止！」每次都是這樣氣呼呼的，把妹妹嚇得把哭聲憋住，不會真的動手，看來還是有給我一點面子。

母親節大學同學在群組裡傳了一個貼圖：「哪一個是你媽？」總共有八個類型：辣媽、引以為傲媽、精算媽、搞操煩媽、虎媽、柯南媽、佛系媽、愛心媽。我把它轉發到我們是一家人，她馬上詢問兩個兒子的看法。Nu一如往常沒有反應，猷很認真小心翼翼的回覆：「個人認為是八合一媽」，後來似乎有所頓悟，立即更正：「阿錯了，沒有精算，七合一」。媽媽自認是辣媽、佛系媽、加愛心媽，三合一，對於猷的答案還算滿意。我心裡想，好家在，沒有問我。

我們考慮到北埔國小高年級孩子畢業在即，一旦他們升上北埔國中，很可能還需要幫助，決定在北埔國中也以個人名義捐出一筆錢給孩子獎助學金。當初在國小成立獎學金，老婆二話不說，既然想用我們孩子的名字命名，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就用妹妹的名字做代表。這次在國中提供獎學金，她欣然答應，但是聽到也是治甯感恩獎學金，這位平時吃米不知道米價的七合一媽，竟然嘴巴念念有詞的說：「喂，我有三個兒子，怎麼又是用你女兒的名字」。我跟她解釋，治甯感恩四個字，把我們四個孩子的名字都包含在裡面，有治、有甯、有恩，這不是當初講好的，她說：「太牽強，都是你講的。」說得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不然我們再生一個？用他的名字。」我看她根本就是一個精算媽。

跟爸爸比較起來，女兒跟媽媽的關係就是不一樣。星期日早晨我喜歡帶弟弟妹妹到內湖高中操場跑跑跳跳，趁著旭日東昇，捕捉美好的光線與身影，幫他們拍照。有時候媽媽也會一起來，然後四個人大手牽小手散步回家，回家路上總是會在全家便利商店買養樂多犒賞他們剛才拍照非常配合，笑容自然。媽媽很貼心的幫妹妹把吸管插好，把養樂多遞給她，妹妹會說：「我愛妳，謝謝媽媽」。

每天接妹妹放學回家，她看到我的第一句話永遠是：「媽媽呢？」接下來就要我機智問答：「猜猜看我下午點心吃什麼？」雖然她知道有時候我出門前會偷看貼在牆上的伙食單，但是我們還是樂此不疲玩這個遊戲。換作我要妹妹猜猜看晚餐吃什麼，她對於媽媽會煮什麼菜，掌握得很好。答案不外乎是：「飯配菜」「豆腐」「豆干」「高麗菜」「地瓜葉」「炒飯」「咖哩飯」「麵疙瘩」，八九不離十都猜中。她喜歡吃麵疙瘩，每一次她都會說：「麵疙瘩裡有媽媽的愛」。

晚餐後我們在書房，妹妹問我：「爸爸，什麼是L-O-V-E？」她把四個英文字母發音正確的唸出來。我把完整的英文單字唸給她聽，跟她說這個字的意思是「愛」，還造了一句I love you. 就是我愛你的意思，她噢的一聲，似懂非懂。

有一位親人的孩子大學畢業後，在外地工作，自己賺錢養活自己，語帶自信的說：「我現在一個人在外面，沒有父母在身邊也可以過得很好。」也許有一天，我們的孩子長大離家，也會這麼說。孩子很小的時候，父母是他們的全部，而在大人的世界裡，孩子往往是我們工作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很努力的想要用我們的一部分，陪伴孩子的全部，讓他們感受到我們的愛，有一天，他們也會用這個經驗學習跟別人相愛。我跟他說，很多人窮其一生在追求成就，想要實現生命的意義，到頭來還是會問：「什麼是真正的愛？」我告訴他，我們這一生是來學習愛的，而家是練習愛最好的地方。

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我幫妹妹洗澡，隨著她即將進入小學階段，我建議盡量讓媽媽幫妹妹洗澡，我幫弟弟洗澡。名義上是男生跟男生洗，女生跟女生洗，暗地裡是想讓妹妹跟媽媽有更多特殊的親密時光。每次妹妹和媽媽洗澡，就聽到她們母女倆在浴缸裡面聊天聊很久，通常洗個澡要一個小時。我帶著弟弟在書房玩，這個年紀的他，喜歡在大人的身上爬上爬下，他在地毯上玩積木，我坐在懶骨頭上看書，不一會兒他就要把我的兩腳打開，跨坐到我的肚子上，把我的胯下當作溜滑梯。沒有幾下我就受不了了，哪經得起他這樣在我身上磨蹭，於是我把兩腿緊閉合起來，他就會使勁力氣把我的腳扳開，週而復始，一直到媽媽和妹妹從浴室出來，我才得以解脫。

媽媽很會幫妹妹打扮，出門穿什麼衣服都是由她來搭配。岳母看到我最近幫妹妹和媽媽拍了很多照片，說再過兩年就會變成姐妹花了。有一個週末她約了老婆和小姨子兩個女兒去外面喝咖啡聊天，從早上十點出門到晚上九點才回來，聊到連晚飯都沒吃，真是羨慕她們的母女關係，有什麼事情可以坐在那裏聊天聊那麼久？我跟父母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要是兒子和父親是不可能這樣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老婆和我的角色好像互換，我逐漸成為一個溫柔的爸爸，她才是家裡那個發號司令的嚴母，對於這一點，她似乎還不能完全接受。高中的時候，有一位同學研究紫微斗數，幫我排了命盤，說我將來的老婆是「妻賢淑」，很有幫夫運，她聽了義正嚴詞的說，她才是溫柔的媽媽。在狹小的電梯裡，她把我逼到角落：「你說！我很溫柔對不對？」我哪敢回答。

我們跟孩子相處的每一個時刻，說過的每一句話，總有一天會回到我們的身上，或是到他們的下一代。所有的教養與規範，都不會白費，不論父母是什麼個性，用什麼方式跟子女相處，都不會阻礙跟孩子的情感連結。有一位學妹的女兒從小跟她一起洗澡，到了上大學還是這樣，因為這是她們母女兩人談心的時間，可以沒有臭男生的干擾，聊聊一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希望有一天，妹妹和媽媽的關係也是這樣，一起出去約會喝咖啡，最好也帶著爸爸一起去，我保證只會坐在旁邊聆聽，不會多說話。

晚餐時刻，妹妹再也不會老是最後一名，不管他們怎麼搶玩具，她跟弟弟兩人在餐桌上總是很開心，不停的說話，不斷的玩笑。媽媽三兩口飯匆匆忙忙吃完，忍不住一直告誡妹妹：「坐好！不要跟弟弟說話，讓他專心吃飯。」Nu在一旁低頭吃著飯，左手拿著手機不停的滑啊滑，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我看著這個畫面，突然心血來潮的提議：「如果我們大人吃飯也跟弟弟妹妹一樣笑著吃會怎樣？」媽媽眼神慧黠嘴角揚起的看著我，猜想我有什麼把戲，這給了我勇氣。「好，我先開始」，Nu抬頭看我一眼，還不知道我要幹嘛，我像演戲一樣瘋狂的大笑，隨即媽媽也很配合加入陣容，哈哈大笑。弟弟妹妹突然停下來，看著兩個大人怎麼突然發神經狂笑，兩秒鐘後他們回過神也跟著誇張的扭動身體，全家開懷大笑連Nu也放下手機跟著一起笑。不知怎麼了，我看到老婆捧腹大笑，眼淚都要擠出來，我竟然笑到停不下來，整個臉都快抽筋了。想起那一年在成功嶺，正顏厲色的教育班長，看到我們這些菜鳥大專兵的軍訓動作七葷八素，他也是會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