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7日 星期五

第二人生

跟朋友在陽明山聚餐,她問兩個大的住學校宿舍,不在身邊,我們會不會不習慣?老婆與我相視,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回說:「不會啊,完全沒有不習慣,好像沒想過這個問題」。其實我看她,媽媽就是媽媽,常常自言自語:天氣冷了,Nu有沒有厚衣服,猷有沒有厚棉被,要不要幫他們送過去。


週末回家就是切一大盤水果伺候,看得我很眼紅,也只有他們回來,我才能吃到芭樂和蘋果,偷吃兩片還要把水果盤重新擺好,不要被發現。兒子和老公還是不一樣,兒子是她的前世情人啊,而且有三個。她說完指著我說:「不習慣的是他吧?」朋友有點不解,我解釋說:「對,我很不習慣,他們不在,我每天都要倒垃圾。」

Nu大學生活過得很快樂,他跟我說:「好像大學生活過得太快了!」開學至今,他沒有翹過一堂課。除了在系上有幾個好朋友,切磋學業,一起寫程式,考前一起去圖書館。還參加系桌球隊,時常跟同學聚餐,課後參加他喜歡的烘焙社,忙得不亦樂乎。上禮拜他拿離散數學期中考題目給我看,問我有沒有學過。三題英文題目每個單字我都看得懂,可是擺在一起就看得霧煞煞。有一個單字他看不懂,問我是什麼意思,可是兩個字湊在一起他就看得懂,還解釋整個題目給我聽。同學考前幫他複習,結果滿分60,他考了54分,名列前茅,青出於藍。他信心滿滿,很幽默的跟媽媽說:「哈哈,我好像很有讀書的天賦。」

除了期中考前一個週末,他每個禮拜回家,週五晚上回家吃飯。如果猷沒有回來,我們就會在週日下午載他回學校,帶著弟弟妹妹在學生餐廳用餐。每一次離開校門,看到前面一片海洋,總是內心湧現感恩之情。不過一年多前,Nu還在為升學的問題迷惘,台灣的教育與升學體制是每一層關卡過濾出每一科目都拿高分的人,而Nu偏偏不是這樣的孩子。特殊選才幫他開啟了一個大門,他也很努力的準備書審資料與中英文面試,成功的進入他夢寐以求的科系。上了大學,我又看到以前那個身高142就號稱150,超樂觀而且幽默自信的大男孩,昂首闊步。

在餐桌上,弟弟吃飯不專心,我們從容夾菜扒著飯,無動於衷,反而是他這個小哥哥,悉心回應弟弟的每一個要求。一下子要喝水,一下子要夾高麗菜,他坐在對面還是照顧著弟弟,自我調侃的說:「要是我選幼保系,應該會唸得不錯。」


猷也是一樣,雖然他已經大四,功課似乎比Nu還緊,三天兩頭要交報告,期中考總是拖兩三個禮拜才結束,不像Nu每個禮拜回家。可是一回家坐在餐桌上,長兄如父,弟弟妹妹如果沒有乖乖吃飯,他會有威嚴的輕聲訓斥,弟弟就會識相的乖乖坐好。妹妹如果哭鬧,他會有耐心跟她說話溝通,就是一個很成熟的大哥哥模樣。假日全家出去散步吃飯,他們兄弟倆輪流牽著弟弟妹妹的小手,弟弟跟猷小時候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他抱起弟弟的樣子,很穩重,讓人很有安全感,不知情的人很容易誤會他是弟弟的爸爸。每一次看到這一幕,總是忍不住拿起相機,快門一直按,想要留下這個美好的畫面。

假日一家六口擠在一張小小的餐桌上是最幸福的時刻,雖然四個孩子有時候真的有點吵,你一句我一句不知道要聽誰的。有時候弟弟在叫,有時候妹妹在哭,一個不小心就會把暖暖的氣氛推到另外一個方向。所幸這兩年我們的修養進步了不少,餐桌上很多的規矩都不見了。雖然餐桌上還是高麗菜、花椰菜、豆腐、蒸蛋、煎魚,這些一成不變的菜色,我們吃得簡單,但是吃在他們的嘴裡,看得出來盡是媽媽和家的味道。

我們聊到過年跟親友聚餐要在哪裡吃飯,阿伯建議到五星級飯店吃buffet,一看價格一個人要1,380到2,380,覺得這根本是另外一個世界人類吃的。我們家週末如果到外面吃飯,全家一餐不過五六百。


有一天傍晚我帶著環保餐盒去巷口買自助餐,笑容可掬的年輕老闆娘一看到我就親切的說:「今天沒有吳郭魚哦」。我夾了一塊鱈魚,她馬上提醒我:「這個比較貴哦」。我回說:「沒關係,今天兒子回來加菜」。她體貼的說:「還是要跟你說一聲,有些客人會在意」,看來我這個客家人給她認出來了。其實是媽媽只會煎鯛魚片,台灣鯛魚就是吳郭魚,這是猷和Nu的最愛,弟弟妹妹也喜歡。

他們兩個聊到這個話題馬上客家魂上身,Nu開始分享有關客家人的梗笑話。我問他們,同學知道你們是客家人嗎?他們異口同聲的回答:「知道啊」,猷竟然説了一句標準的四縣腔客語:「客家人」,全家哈哈大笑。

我好像有兩段人生,第一段人生在50歲的時候死掉了,但是又帶著前世的記憶,知道自己過去是做什麼的,有點清晰,有點模糊。50歲之後,很感恩弟弟妹妹的誕生,因為他們,我重獲一段新的生命,又活了一次,彷彿年輕20歲。雖然有時候他們會為玩具爭吵,一上餐桌就不能控制自己,互相鬥嘴,可是玩在一起那個親密的樣子,想到他們的笑容我就會夜裡偷笑,看到他們就忍不住想要抱他們,親他們。

弟弟在餐桌上常常想到就說:「媽媽你問我愛誰」,媽媽已經問了N遍:「你愛誰」,弟弟正經八百假裝第一次回答,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愛媽媽、愛爸爸、愛姐姐、愛小哥哥、愛大哥哥」,然後滿意的自己笑了。每天早上送妹妹上學,在校門口bye-bye前她總是要親我一下,我也低頭親吻她的臉頰。每天晚餐前她會跑到我的懷裡,要我抱抱,在我的耳根說:「我好愛爸比」。愛這個字,是我們家的常用語。


接弟弟放學,我總是先問他:「你今天開心嗎?」他會給我一個大大的點頭。提醒他今天還沒有親我,他就會摟住我的脖子,把整個嘴巴和口水親在我的臉上,我得馬上用手擦拭,但是臉上會自然的融化出一個笑容。騎腳踏車或牽他走路回家的路上,就是我們父子倆聊天的時間。每走10公尺他就問我一個為什麼,看到什麼都問,一個接著一個,我總是不厭其煩的回答。有時候他好像聽懂了長長的一聲:「噢」,然後馬上又問:「為什麼?」我反問他為什麼,他會很機靈的回答,如果學他一再追問為什麼,他就會說:「對呀,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了」,一定是跟媽媽學的。

回家路上會碰到一個做回收的阿姨,第一次她看到我們,很含蓄地指著我、指著弟弟問:「你是他的...?」我知道她的意思,因為不敢確定,所以留下空格給我回答:「我是他的爸爸」。從此,弟弟每天放學回家看到她都會揮手大聲說:「奶奶,bye-bye!」,然後她會很開懷的回應:「好乖,好可愛!」老實說,我原本也不確定她是不是奶奶。

通常晚上不到6點我們已經吃完晚餐,一下餐桌,弟弟妹妹就馬上玩在一起,搭起他們的秘密基地。我們兩個加起來剛好100歲的夫妻,望著兩個小小孩,看著時鐘距離他們睡覺前好像漫漫長夜。其實陪孩子的時間也可以過得很快,有時候他們自己在玩,我捧著一本書坐在躺椅上閱讀,不時的抬起頭來看著他們,覺得很幸福,或是弟弟爬到我的身上,我抱著他,聞著他身上的味道,唸故事書給他聽。

有一次我站在梯子上整理書架上的書,屬猴的弟弟真的很調皮,冷不防的從我屁股後面把我的褲子扯下來,露出半條內褲。他拉著我的褲子不放,跟我互相拉扯,妹妹笑得東倒西歪,我大聲叫老婆出來看,真是好氣又好笑。


妹妹上了小學,可以自己沖澡,讓我們睡前的準備更充裕,不再像打仗一樣,要吆喝顧著他們兩個洗澡睡覺。只不過三個月多前開學她剛學注音符號,現在已經可以拿起任何故事書一本接著一本唸給弟弟聽,就是一個小姐姐的樣子,幫我們分擔不少照顧弟弟的時間。

根據我的觀察,妹妹很有語言天份,不論是教她注音,唸故事書給她聽,或是唸英文單字,她都可以很快的一次就學會複誦,發音非常標準。她常常說她最喜歡上的課就是英文和體育,除此之外,客語老師也常常誇獎她上課很專心。

弟弟就不一樣了,我猜他前世可能是日本人,New Balance可以唸成牛鼻屎,一個簡單的英文單字stop,他唸了10遍還是唸成死踏普。如果提醒他字尾p要發輕聲,他就會靠近我的耳朵把死踏普唸得超級小聲,幾乎聽不到。唯一慶幸的是,妹妹早餐時間播放客語CD,弟弟反倒可以標準的跟著用客家話唸:「大家好、先生好」,然後舉一反三:「媽媽好、爸爸好」,看來我們家客家話傳承有望。

有一天晚上用投影機放了魔術表演影片給他們看,後來妹妹在書架上找到一本漫畫:小朋友最愛的奇幻魔術,這是以前猷和Nu看的書。從此她迷上了魔術表演,請媽媽報名下學期的魔術課後社團,在客廳搭起魔術舞台,放著四個坐墊,要我們輪流坐好看她魔術表演。猷和Nu週末回家,兩個哥哥也很捧場坐下來看妹妹表演,拍手叫好。所謂的魔術表演,其實就是把兔子狗狗小抱枕藏在後面,妹妹揮舞用積木做的小指揮棒說:「我要變嘍」,再從後面把它們拿出來,掀開原本遮住的毯子。每一次看她笑容滿面,表情酷似神奇的把兔子狗狗小抱枕變不見或是變出來,我們都很配合的樂在其中,拍手大聲的說:「哇,好棒喔,妹妹好厲害喔!」


睡前弟弟可以一口氣沒有逗點說出一長串的句子:「爸爸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媽媽洗完澡過來陪我們睡你自己的事情做完就回自己的床上乖乖睡不要過來」,如果不是每天晚上都聽一遍可能會沒有聽懂。媽媽還在浴室門口顧著妹妹沖澡,我一邊躺下,一邊跟他說:「我是來陪姐姐睡覺的,我要躺在姐姐的床上,你不要過來。」他會瞬間很滑稽的扭動身體,誇張的踢著他的雙腳,像多年前肯德基電視廣告一樣,在床墊上打滾,嗯嗯啊啊假哭撒嬌的說:「爸爸你要陪我」。就好像每天晚上固定要演的一齣戲一樣,我回答他:「好好好,爸爸陪你」,然後他會要求我躺在他的枕頭上,用手跟我十指相扣,我稍微把手動一下,他就扣得更緊。媽媽聽到他也會跟我十指相扣,一副失落的樣子:「原來弟弟是這麼不挑」。

Nu小學二三年級也時常在睡前要我陪他躺一下,那時候的我每天加班,回到家還是打開電腦回E-mail,腦袋裡塞滿了公司的事。躺著Nu的床上,看著窗外,公園的樹葉搖曳,心靜不下來,往往躺不到5分鐘我就起來了,等媽媽洗好澡還是讓她過來陪。

現在不一樣了,妹妹洗好澡過來一起躺下,把我另外一隻手拉了過去,在我的臉頰上親了又親。就這樣我在弟弟妹妹之間左擁右抱,晚上陪他們睡覺,躺在他們中間,在厚厚的棉被裡面被他們親來親去,感受他們的體溫,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了。


威棣跟我分享他理解的愛是從wanting到having的轉變與交替,我告訴他,我體會到真正的愛是在being的狀態。沒有主詞,也沒有受詞,沒有我愛你你愛我、我不愛你你不愛我這類的問題,想都不會想,因為我已經不存在了。有與取都是慾望,人跟人之間有了慾望就有期待,有期待就有失望與不如意,煩惱莫過於此。

在全心全意陪伴弟弟妹妹的過程裡,我感受到真正的愛是true love,是一個名詞,沒有任何條件,沒有給予與承受,就是靜靜的「在」,我真的體會過那個狀態。我跟他分享,世間父母對子女的愛都是一樣的,不分軒輊,然而,多數人愛子女比愛父母還多,自古以來有多少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遺憾。同樣的,小孩的可愛期很短,錯過不再有,愛要及時。

回顧退休後的前兩年一個禮拜接三門課,除了白天有課,還有晚上EMBA、博班授課,週末也要授課,那時候的狀態可能還在第一段人生的「中陰身」。此時此刻,如果外面多了一點點事情我就會覺得不自在,若是有幾天陪伴弟弟妹妹少於5個小時,就會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勁。

問我習不習慣兩個大的不在家住學校宿舍,反而覺得他們打開大門離家回學校的那一刻,我才回到我習慣的第二人生。午餐過後,剛跟他們揮手說bye-bye,走到後陽台一看,媽呀,垃圾不是昨天晚上倒了嗎?老婆網購買東西,幾個空箱子包裝紙塑膠袋,把垃圾桶和回收箱堆得跟小山一樣,我已經開始在想念猷和Nu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