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

中午在外面用餐，弟弟坐在猷和Nu中間，大哥哥小哥哥左右護法，幫忙餵弟弟。媽媽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嘴角一抹幸福的微笑。回家路上，她心血來潮問大家：「你們會如何形容媽媽？」妹妹反應很快，第一個發言：「脾氣暴躁」。還來不及制止她，她馬上補充：「兇巴巴」，講完一副很得意的樣子，心裡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媽媽不以為忤，開懷大笑，進一步問猷。猷看妹妹沒事，冷靜的回答兩個字：「彪悍」，精簡有力，非常符合他的風格。媽媽聽了笑得更樂了，「Nu呢？」接著問。Nu坐在前座，想必已經思索過，說出他的答案：「柔中帶剛」。搔搔頭，又想了想，「還是剛中帶柔？」我看都差不多。這幾個勇敢的孩子，他們的回答，媽媽都能欣然接受，看來她的心情好極了。

「媽媽，請幫我泡一瓶小罐的ㄋㄟㄋㄟ，順便陪我睡覺！」弟弟醒來，躺在床上，用他的大嗓門呼喊。如果媽媽很溫柔的回答一個字：「好」，起身泡牛奶，就代表她的心情不錯，今天會是美好的一天。如果她回答：「等一下，我在吃早餐，不要叫了！」就表示哪裡不開心了，通常跟我有關。這時候她會指示我：「今天你唯一的工作就是取悅我」，OKOK，我明白了。如果媽媽沒有說好，弟弟就會像跳針的唱片一樣，重複播放，惹得她愈來愈煩躁。偏偏早上起來弟弟不讓我躺在他旁邊，還沒靠近就聽到他說：「我要媽媽」，我只好退守餐桌，靜觀其變。

媽媽進去陪他躺，沒有多久，就聽到他呼喊：「爸爸，你進來看！」其實不用看也知道，他一定把我的老婆摟得緊緊的，要跟我示威。媽媽說：「每次進去陪弟弟躺，他就要我脫褲子」。什麼？這像話嗎？原來弟弟有樣學樣，每天晚上學媽媽只穿一條小褲子睡覺，起床後要媽媽陪他躺，也要她把長褲脫了，兩隻小腳跟她的雙腿磨蹭。老婆被弟弟摟著，兩眼無神看著天花板，表情無奈。問她：「幸福嗎？」，她故作痛苦狀：「不幸福」。再問她一次：「幸福嗎？妳的幸福是我寫日記的動力」，她馬上笑臉回答：「幸福！」。其實兒子摟著她，臉上的笑意根本藏不住。我跟她說：「以後妳一定會懷念的，很快的，等他長大，你想抱也抱不到了。」其實我知道，不管弟弟怎麼番，還是她的心頭肉。

猷還沒退伍回家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早餐都是老婆、妹妹和我三個人，儼然獨生女模式。往往坐下來沒有多久，妹妹就會像磁鐵一樣，被我吸過來，用她的小臉緊緊靠在我的臉上，在我耳朵旁說：「爸爸好帥喔」。被她這麼一講，明明知道自己很帥，也會感到不好意思，更何況老婆就坐在對面瞪著大眼，看我們卿卿我我。把她輕輕推開，催促她專心吃早餐：「妹妹，要15分了，快一點！」話一講完，她又黏過來，跟我咬耳朵，輕聲細語：「跟女孩子說話要溫柔一點，不然以後會交不到女朋友喔」。媽媽一聽到，馬上義正嚴辭：「妳爸爸以後不會有女朋友了，他這輩子只有我一個！」。

我低頭繼續吃著我的鳳梨，假裝沒有聽到，她站起身，口中念念有詞：「你之前交過幾個女朋友我就不管了，但是憑我女人的直覺，你在土耳其一定有女朋友！」說著說著，走向我，用右手把我的脖子摟過去，左手端起我正在咀嚼的下巴，語氣溫柔而堅定：「說，以前在土耳其是哪一個女人代替我服侍你？」我緊閉眼睛，憋住呼吸，不敢直視，感到一陣耳熱。妹妹在旁邊說：「爸爸臉紅了！」原來一塊鳳梨在我喉嚨噎住了。

妹妹哪壺不開提哪壺，好端端的，早餐氣氛這麼好，怎麼會提這個？結婚25年來，我都跟老婆說，她是我人生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朋友。雖然她一直說不相信、不可能，長久以來倒也相安無事。這會兒她又第N次問起，我心想：親愛的，我外派土耳其的時候才27歲，妳那會兒不是還在台灣唸書，黃毛丫頭一個，我根本不認識妳啊！話說如此，我只能用一貫的伎倆，佯稱鳳梨卡住我的喉頭，說不出話了，逃過一劫。

匆匆忙忙吃完早餐，驚魂甫定，帶妹妹出門上學。公園一片綠意盎然，今天的空氣特別的好，走在文德路上，遠處的剪刀石山清晰可見，藍天白雲，清風徐來，貪婪的大大深吸一口氣，覺得心情好極了，跟妹妹說：「今天的天氣非常好，像極了土耳其的春天。」妹妹好奇的問：「爸爸你在土耳其做什麼？」我回答她：「工作啊，公司派我去那裡」。她似懂非懂，又問：「你一個人嗎？」妹妹似乎有在follow早上媽媽跟我的對話，我沒有想太多，就回答她：「是啊，我一個人」。

這是真的，當時我一個人拉著行李，從杜拜到土耳其開疆闢土。一開始住飯店，每天工作12小時以上，然後找房子，租辦公室，而且一個人在辦公室住了八個月。妹妹問我：「你一個人不會害怕嗎？」害怕？從來沒想過呢，國中畢業就一個人到台北租房子念書，過去工作經常一個人到國外出差，我一時無法理解她說的害怕：「不會啊，我每天很認真的工作，跟很多人在一起，不會害怕」。回憶起來，年輕的時候，人生有這個機會與際遇可以到國外工作生活一段時間，是何等的幸運與感恩。

這個月受邀到內湖國中演講，分享人生成長故事。起因是四年前高中導師祖媽媽去世，二姐把善款捐出，成立獎助學金，剛好我負責跟學校聯繫，促成這次的因緣。演講前，我把演講題目和投影片跟猷和Nu分享，聽取他們的意見。他們認為國中生可能對於政治正確的題目，會聽不下去，應該要講一些好笑的，才能吸引他們的注意。

我在YouTube上面研究了幾個國中生網紅，看了許多學校相關的影片。對我來說，演講題目「長大以後，我學會的三件事」，是我真實的人生體驗，如何用國中生可以理解的語言，讓他們有所啟發，的確是一個新的挑戰。在此之前，我的演講對象都是大學生、研究生，或是企業。另一方面我非常珍惜這次機會，可以重新整理我的人生經歷，跟別人分享。雖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鐘，我必須充分準備，言簡意賅，感動人心。

演講後的一天早上，帶妹妹上學，正要走出公園，兩位青澀的國中生看到我，大聲的跟我打招呼：「上次演講的老師！！」超級熱情，像是捕獲一個野生動物，興奮不已。妹妹問我：「他們是誰？」我跟她說：「上次我去內湖國中演講的學生」，妹妹回了一聲：「噢」。長大以後，我學會的三件事，不知道她聽得懂嗎？

猷退伍之後，很幸運的工作銜接順利，每個月排課滿滿，每天在家吃早餐，準時下班回家吃晚飯。每天晚上6點準時開飯，總是很巧妙的把弟弟安排在他的座位旁邊，看到他和弟弟的互動，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們和猷小時候的樣子。週五Nu回家，那就更熱鬧了，一家六口擠在一張餐桌上，聽猷滔滔不絕講工作上的事情，聽Nu講在學校跟同學老師比賽桌球的事蹟，看來大學生活過得很不錯。我們最期待的就是晚餐後他們兩個帶弟弟妹妹到社區地下室打桌球，家裡只剩下我和老婆兩個，安靜得嚇人。

雖然弟弟瘋起來很可怕，常常讓人好氣又好笑，沒有一天放學回家不跳沙發，幫他刷牙沒有一次不唱歌。那天幫他刷牙，叫他頭抬高一點，他竟然回我：「溫柔一點！」。雖然妹妹歇斯底里哭起來驚天動地，吃飯的時候常常讓我很想在她的屁股黏一塊雙面膠，早餐晚餐嘴巴油油的老是嘟起來要跟我親親，每天問我全家最愛誰。要不然就是睡覺的時候，看我戴眼罩，以為我不知道，常常偷親我的嘴唇。可是我還是很享受每天睡前跟他們兩個抱在一起看哆啦A夢，唸故事書的時刻，那是我一天感到最幸福的時刻。不論帶孩子的過程跟以前工作上的成就比起來，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卻是用全世界的金銀財寶都換取不到的。而且，我知道，一旦他們長大了，錯過永遠不會再有。

演講後一位國中生舉手問我：「老師，你感到最幸福是什麼時候？」我回答他，過去一週工作70小時以上，一年出國188天，曾經以為幸福是汲汲追求的功成名就，可是得到了以後發現這不是真正的快樂。現在的我，每天陪伴孩子5個小時，每天接送他們上下學，每天晚上跟他們一起睡覺，原來幸福是對現在擁有的，感恩知足。

早晨音樂響起。「爸爸！」弟弟在房間裡大聲叫我，這是他每天早上起床前的儀式。必須像劇本一樣回答他：「幹嘛？」他會第101次熱情的跟我說：「Bye Bye」。接下來換姐姐，她也很有默契，一邊吃早餐一邊像錄音機一樣回答：「幹嘛？」接著聽到弟弟呼喊：「Bye Bye」，然後就沒有聲音了，可以想像他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如果他睡過頭，起床後發現我和妹妹已經出門了，他就會像這不是肯德基的電視廣告一樣，在床上打滾踢腿：「嗚～我沒有bye到！」。

這一天早上，bye完之後，弟弟沒有繼續睡，戴著尿布，抱著一個蜥蜴角落生物，像是遊行一樣，笑咪咪的走出來，樣子非常滑稽。看到我桌上的南瓜籽，伸手抓了一把放到嘴巴。我一向不喜歡別人用手拿我盤子裡的食物，想要制止他：「你不要用手拿食物啦！」。弟弟表情認真，手又伸過來：「吃南瓜籽小雞雞會變大啊」。這是誰跟你說的？機會教育來了，我一直認為孩子在家裡的語言行為，如果在外面不合宜，應該立即教導，如果他在學校跟老師同學吃飯也這麼說，會很尷尬。

「不要這樣說，被別人聽到不好！」我提醒他。弟弟不以為意，理直氣壯的說：「這是媽媽說的，她說爸爸也是吃南瓜籽小雞雞才變大的！」剛喝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原來這是媽媽給他的健康教育，難怪每天早餐我都有南瓜籽可以吃。哈哈，其實是我自己到Costco買的，據說常吃南瓜籽可以補充鋅，會長頭髮。老婆從浴室出來，聽我轉述，她的眼神笑得好溫柔。童言童語，一早就讓媽媽開心的笑了，看來又是好心情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