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一直在那裡

週五晚上把弟弟妹妹送到阿嬤家，隔天猷放寒假回來，我們彷彿坐著時光機，回到6年前生命的岔路口。四個人一起吃飯、看電影、到海邊逛逛，沒有奶瓶尿布，沒有小孩哭聲此起彼落，大部份年紀與我相仿的同學朋友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吧。如果當年懸崖勒馬，我們就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道路，但是，人生往往沒有如果，就會怎麼樣的版本。

餐桌上我們問Nu：「你記得爸爸媽媽的生日嗎？」他不假思索把我們的生日年月日唸出來，好像在他心裡早已反覆背誦，老婆與我相視，感到安慰。隨即他說小時候要偷偷用我們的電腦，跟哥討論要怎麼破解，發現我們兩個都是用生日當作密碼，所有很容易就記起來了，我們心裡想：「切！原來是這樣。」問猷記不記得我們的生日，他說生日應該記得，但是年份不太確定，他也說起小時候要破解電腦密碼的事，都是問弟。

國中規定要做公共服務學習，猷就近到住家附近的派出所，請警察叔叔給他一些工作，幫忙跑腿、倒垃圾、倒茶水，做沒多久就發現沒有什麼事可以做了。警察叔叔好心的問他要幾小時，隨便填，他就開心的回家了。輪到Nu要做公服，國中三年不管我們如何好說歹說，他就是不去。里長伯辦公室就在五十公尺外，他就是不動，每次都是火燒屁股學期末學校要簽名蓋章，他厚著臉皮請媽媽簽名，證明有幫忙做家事代替，差一點誤了會考。

前幾個禮拜要帶他去看中醫，順便去找里長伯，看看閱覽室裡大概都是哪些書籍，有沒有缺什麼書我們家可以捐，其實我是想幫他問公服的事。我跟他說媽媽已經唸這件事十幾遍了，早上還在講，代表她一直在操心這件事，換作是我，一定會馬上去做，讓她開心。隔了一個禮拜，他跟同學志願到南港幫忙一位志工媽媽看顧流浪犬，幫忙清理狗狗大小便，希望有人可以愛心認養。從早上10點到下午3點，他不時傳回狗狗的照片，說這隻很可愛，那隻也很可愛，我可以想像他在那裡當志工的畫面。志工媽媽說公服卡要蓋幾個小時，他們自己決定，他去問學校，因為已經透過特殊選才錄取大學，不用做公服了，可是志工媽媽缺人手，接下來兩個禮拜他都要去幫忙。

猷上高三前我們問他要不要去國外交換一年，他很快的就說好啊，於是開始準備資料、面試、講習、簡報，一關又一關，他都很認真、認份去做。雖然他說任何國家都可以接受，填志願的時候我們建議他從大多數人的第一志願德國開始填起，總共5個國家排序，最後去了德國。Nu上高中，我們開始跟他溝通出國交換的計劃，他就是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哥哥在旁邊分享經驗也沒有用，他老是說讓他自己做決定嘛。暑假幫他安排參加小河馬日本交換，只不過兩個禮拜，出發前他一副臭臉，在機場拍照完全笑不出來，一到日本當天晚上就發line回來謝謝爸爸媽媽讓他參加，明年還要再來！

猷跟以前的我一樣，一進廚房就好像會迷路一樣，鍋碗瓢盆都沒有興趣，早上起來如果沒有幫他把早餐準備好，他就說可以自己到外面買早餐，不用麻煩了。Nu一起床就會打開冰箱，看看有什麼可以吃的，喜歡自己準備早餐，對於早餐要吃什麼，很有自己的想法。要不就是晚上做麵包、煮湯圓，全部都是麵粉手工擀出來的，想當然爾，對於吃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媽媽，睡著了聞到香味也會爬起來。

這一年多來我和老婆分工明確，我負責早餐，她負責晚餐。傍晚我接弟弟妹妹回家，她買菜煮晚餐。晚餐後大都是我洗碗，偶爾她會爭著要洗。Nu都是吃完飯大剌剌把自己的碗筷放到洗水槽就回房間了，反而是君子遠庖廚的猷，經常在飯後自動自發幫忙洗碗，有時候全家吃得差不多了，我剛準備起身收拾碗筷，他就說：「我來洗吧」。媽媽在一旁看到猷的貼心，一直說謝謝啦。如果最後是我洗碗，猷也會跟我說謝謝。

妹妹放寒假了，白天弟弟還是送去托嬰，只要弟弟不在，妹妹就像一個安靜的小公主，靜靜的玩著她的樂高積木、畫畫，吃飯吃麵也是乖乖的，吃的份量不會輸媽媽。傍晚弟弟回來，她就變個樣，吃飯沒有多久就爬到我的大腿上撒嬌要抱抱，我手裡還拿著碗筷吃著飯呢。Nu一旁看了很不以為然，低沉的說：「為什麼要順著她？」我都還沒答話，媽媽就看著他說：「我們不也是一直順著你？你說，哪裡沒有順著你？」他沒有回答。我問Nu有沒有什麼好建議，應該如何處理，只見他三兩口把飯扒完起身，表情正經嚴肅但是不敢大聲，嘀嘀咕咕的說：「以後你會後悔...」這一句我沒有聽清楚，媽媽哈哈大笑轉述給我。

Nu對弟弟的容忍度與愛心顯然比較高，假日早上7點出頭，如果聽到弟弟在哭，他會馬上起來看看弟弟怎麼了，把他抱起來安慰，弟弟的哭聲比鬧鐘還管用。不過，這是現在，看到四年前老婆側錄的影片，當時他也是愛妹妹愛得不得了，每天都說好可愛。根據老師說弟弟在學校吃飯吃得很好，都是自己拿湯匙一口接著一口，可是在家裡我看他就是吃定媽媽，只要媽媽還沒上餐桌他就乖乖的用湯匙一口一口吃，一旦媽媽坐在旁邊他就開始用手抓，吃得杯盤狼籍，媽媽忍不住要餵他。要不然就是坐在地上大哭，就是不願意上餐桌，這個時候如果我在洗碗洗鍋子，一家人坐在餐桌上看著他哭鬧，猷就會走過去跟弟弟輕聲說話，安撫他，然後把他抱上嬰兒椅。

回到時光機，週日我們四個去海洋大學，在校園裡走著走著，聽到猷走在後面跟Nu面授機宜：「弟，我跟你講，大學有兩個讀書的時間很重要：一個是教師節前，一個是過年前。萬一你讀書讀到快要爆掉了，記得要給老師寫卡片，這樣就會過，知道嗎？」我聽了嘖嘖稱奇，怎麼當年我送水果那一招猷也會，而且我當老師四年了，除了line收到的教師節快樂之外，怎麼沒有收到學生給我寫卡片。我們問猷後來寫了沒有，他說有啊，物理就是這樣60分過的，跟我高二英文如出一撤。他說不是每一科需要這樣，微積分他就沒有寫卡片，照樣110分高分通過。他跟弟建議：「大學要選修一些通識課程，這學期選修了生活經濟學，爸上次講財產的事，我就比較聽得懂。」

猷對於他接下來要做什麼，經常交代得鉅細靡遺，等一下吃完飯要幹嘛，洗完澡要幹嘛，明天要幹嘛，他都會說。寒假回家，很多時間都是掛著耳機跟同學在線上玩PUBG，傍晚媽媽要出門去全聯買菜，可能會提水果重物，請他幫忙，他跟同學說一聲我現在有事就馬上下線了，兩分鐘後就穿好鞋子跟媽媽出去。Nu比較像是活在每一個當下，看不出來他有什麼計劃，學校有沒有期末考無法從他的日常生活觀察出來。當他專注在他的手遊世界，天塌下來也無法撼動他，這個時候請他做什麼都是等一下，三個字尾音拖得很長。媽媽說每天要倒垃圾，後陽台垃圾桶如果快滿了他會把它壓一壓，明天再倒，他說不然這樣垃圾袋會很浪費。

這兩兄弟各有各的不同，一碰到媽媽坐在餐桌上喝咖啡滑手機，就會自動靠過去把背後衣服拉起來，像猴子一樣，要媽媽抓癢，除此之外，都很不一樣，各自有令人會心一笑之處。我常說Nu像一個工程師，喜歡動手，猷像一個科學家，很會思考，各有各有的特質與優點。晚上睡覺回各自房間，平時一整天兩個人泡在同一個房間裡，除了一起到地下室倒垃圾，順便到便利商店買零食，可以整天宅在房間裡足不出戶，當時房子重新裝潢，實在應該給他們上下鋪就好。以前在北埔小木屋週末度假，兩個人總是擠在台北一半大的淋浴間裡一起洗澡，然後再下樓繼續玩Wii。到姑姑家吃飯，廁所是台北家的兩倍大也要兩個人一起進去，想像兩個大男生一起站著對一個馬桶尿尿的感覺，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他們說節省時間啊。在外面吃飯，兩個人常拿著手機計算哪個划算說好點什麼餐，各吃一半再交換吃。做什麼都要黏在一起，即使坐在餐桌對面，經常講一些我們聽不懂的遊戲術語。

猷大部份時間在學校宿舍，Nu在家，很多時候他像我們的開心果，時常無意間講一些很好笑的事讓我們開懷大笑，過了今年暑假他搬到學校宿舍，我們一定會很想他。猷就是大哥，長兄如父，他在家，妹妹哭了找不到我，下一個就是找大哥哥抱抱。猷的成熟、Nu的樂天，都是我的驕傲，每次帶著他們在外面，逢人都要大聲介紹這是我的老大，這是我的老二。他們讓我感覺，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家裡還是會好好的。

Nu如願錄取海洋資工系，在所有參加面試的大學裡，這是他的第一志願，也是媽媽的第一志願。資工是他一心想要的，國立大學，又離家近。這本來是一件喜事，聽老婆眉飛色舞的分享這個好消息，我從房間換好衣服走出來，跟他開玩笑的說：「Nu，你又多了幾個教授要寫信跟他們說謝謝了！」意思是說，除了他之前寫信道謝的機器人教室老師，那些願意花時間面試他、錄取他的教授，也要很感謝。他馬上有點不開心的回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安排！」一下子很錯愕，我不解的說：「只是跟你說話，表示恭喜的意思，這當然是你自己的事」。媽媽聽了也很不高興的唸了他幾句，一下子家裡的氣氛就變了，猷一旁不說話，一頭霧水。

原來前幾天我看到他的國小電腦老師在臉書上，媽媽分享任何有關他的好消息都按讚，建議他也要謝謝這位老師。他發信感謝每一位教過他的機器人老師是他主動做的，他認為自己已經是成人了，要做什麼事自己會安排，不需要我們提醒。事後跟老婆討論，為什麼Nu上了海洋資工，好像沒有海洋通訊正取那樣開心，在第一時間發line謝謝爸爸媽媽，還貼了好幾個手足舞蹈的貓熊，完全表達了他的喜悅。看到他的頭上似乎有一片烏雲，我嘗試理解，可能當時他學校正值期末考，有什麼事心煩，應該不會，考試從來不會讓他心煩。或許第一次放榜的心情是95分，很開心，現在已經放榜好幾次，開心程度是97分，只有增加兩分，很容易被不開心的事覆蓋。

其實猷也曾經這樣，有一次早上起來他看餐桌上沒有早餐，於是打開櫃子拿麥片沖泡，我跟他說饅頭已經在蒸了，可能我以為他沒有聽到，又說了一遍，他兩手揮舞的回說；「我會吃，我沒有說不吃，我會吃完，OK？」當下我也是很錯愕，就跟他說：「只是跟你講饅頭在烤箱裡，沒有別的意思，吃不下放著沒關係，等一下我會吃。」那個時候，我看到猷的頭上也有一片不解的烏雲。後來我才知道，他不喜歡吃乾乾的饅頭，乾乾的麵包他也不喜歡，如果吃麵包，他喜歡跟德國一樣，桌上有各式各樣的果醬。不過，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他們再也不是我曾經認識小時候的他們，每一個相處的時刻，我重新觀察，都會看到他們點點滴滴的改變，每一個改變，都會讓我對他們有一個新的認識。有時候覺得很親密，又有點陌生，有時候覺得關係很平常，又很熱切的想要多認識他們。對家人有這樣的感覺，似乎很奇特，真正的原因是我體會到，過去的他們、過去的我，都不一樣了。哪一個人不是這樣呢？大部份的人會用過去的經驗與認識去理解對方，就好像老同學之間多年不見，再次見面非常熱絡，聊起曾經在一起的往事，剛開始很有趣，但是日子久了，每隔一段時間見面又覺得哪裡不對。要讓對方重新了解現在的自己，跟想要重新認識現在的對方一樣的困難，因為彼此都停留在過去的記憶裡。畢業之後，工作、結婚、生子，生活圈子已經大大的不同。猷跟Nu心中的爸爸可能也有一大部分停留在小時候吧？很多人認識的自己可能也是停留在過去，那麼，哪一個我才是真實、現在的自己？

每個人的內心有一片海洋，有時候風和日麗，晴空萬里，你會看到海水一片正藍。有時候烏雲當頭，細雨紛飛，你會看到海水一片灰灰的。其實，仔細觀察，海一直在那裡，不管天空怎麼變化，海還是海，它的本質沒有變，是我們看天空的方式投射到我們的心裡，讓海的樣子和顏色產生變幻，其實海一點也沒有變，變的是我們觀看俯視人事物的情緒。看著長堤外的一片海，霎那間我好像又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今年暑假過後，家裡即將有兩個大學生，Nu能夠考上海洋大學，三個月前想都想不到，我們是多麼的感恩與感謝。不久的將來，我們會在兩個校園之間穿梭，可能在榕樹下，也可能在大海邊，繼續領悟孩子與我們的成長。